而今,珍卿连《新英字典》的阅读计划也搁置,一有闲暇就抱着一本东洋对译字典,读原文版的《明治维新三十年》《东洋开国五十年史》等,余外不过按部就班地学习。她又嫌日常交际太冗杂,在家时直接闭门谢客,怕家里有人扰总在图书馆苦读。
    东洋人确认她在研究东洋,得意地到处传扬这件事。珍卿为了多跟东洋人交谈,从他们那获得更多材料,倒也不说破什么,跟东洋人的交往频度就增加,发现东洋人里也有好的。
    开始读东洋人的古今诗歌时,珍卿认识一位东洋诗人——小野燕德,此人专以东洋文与英文作现代诗,珍卿觉得小野的诗类于中国的创造社,主要是反对封建复古,主张自由个性。
    小野燕德也跟珍卿谈东洋的和歌,此人虽然是现代自由诗派,但对东洋的和歌也很欣赏。给她推荐一本书叫《东洋诗歌的精神》,是东洋译英文的版本。
    《东洋诗歌的精神》引述的东洋诗歌,皆以工雅的英文翻译出来,其间颇有意境清丽与气势雄峻者,珍卿承认这书里还有一点东西。然而,此书动辄夸大东洋诗歌的精神,似将其凌驾于唐宋诗词之上,阅读后亦颇令哭笑不得,如鲠在喉。
    但珍卿又不得不承认,东洋人确善于包装宣传自己,比如他们的茶道、剑道、浮世绘等民族艺术,在西人眼中是鲜明的文化符号。而中国文化渊源流长、丰富庞博,在普通西人眼中的印象反倒含混。中国文化有包容万象的魅力,优秀到不用主动宣传,中华文化圈的外族主动来学,以致于常常不屑于包装和自饰。
    珍卿因此打算写一篇长论文,与《东洋诗歌的精神》针锋相对,专讲一讲《中国诗歌的精神》。
    有一回在学院内,乔芳娜到图书馆找珍卿说话,拿着珍卿的一个文集,疑惑地问珍卿:“iris,你的勤奋我们有目共睹,但你的坦然自信,却让人望尘莫及。中国人眼见亡国灭种,中国人不是惶恐不安,就是醉生梦死。你却不然,她好像笃定不会做亡国奴!”
    珍卿抚着笔杆静默半天,千言万言变作无言,最终借用先烈的名言:”区区东洋四岛,断无亡我中华之理。“
    分别的时候,乔芳娜目送珍卿步下台阶,跟过来找她的朋友说:”若中国全是iris这种人,我大约相信,中华断无亡国灭种之理。”
    ————————
    小妹:
    饮食寝宿可尽安好?
    二姊在应天结交友朋甚多,尤其医药界皆贤二姊,共推二姊夫妇为医药伉俪,屡荐二姊以公职。二姊夫妇虽不在政府任职,然声威日盛,广有令名,虽屡屡婉拒官职,并不至于有危险。
    祖父由黄大光、老铜钮等陪同,近日还在禹州睢县乡中,贺杨家姑奶奶慈寿后,欲在乡中勾留一些时候,遍观表亲与族兄族侄来信,祖父在乡不过参与杜氏族务,回乡省亲暂无节外生枝之患,也不必太忧心。
    杜叔叔在兴华基金会履职甚殷,两三年来,遴选数百名寒门优秀学子尽资助职,事业上并无出格之新闻。
    关于杜叔叔之绯闻,也请小妹在彼邦勿忧。此事系别有用心之辈,欲以杜叔叔为跳板谋家财,寻一容貌肖似汝生母之人,模仿汝母言语情态以引诱,幸亏发现及时,不过是虚惊一场。
    甚可叹者,为兄近来查知幕后之人,竟是汝向渊堂兄之二子杜明堂也,此事对祖父与杜叔叔,我已尽告知之责,以促长辈生出防人之心。祖父欲同向渊哥求说法,被我极力阻止,并嘱左右阻祖父生出事端,此事我自会亲自告知向渊堂兄。
    其实,杜远堂之令人侧目,并非做皮条客这一着错。
    此人利禄之心甚重,早年他送小妹至谢公馆,为兄初见便窥一二端倪。先前,已觉他与东洋布商田本十三过从甚密,田本十三系为兄在鲁州之商敌,向知此人是东洋军人之鹰犬,不是善类。
    小妹,可记得鲁州同学梁玉芝小姐?梁小姐前日,特从鲁州写信告知为兄,汝侄杜远堂有一女年刚十九,竟欲以妻田本十三之侄。此事我家不便插手,非由向渊堂兄父子处置。因此,我不叫祖父与杜叔叔参与,前后因果皆由我去信告知。
    向渊堂兄复信简略,只谢我告知之意,说对杜远堂自有处置,也许他们父子会亲至海宁或鲁州。
    ……
    为兄近来将一切都看淡去,存亡之事虽还忧切关注,不会躁急彷徨以致毁损精神。
    中国社会之弊积重难返,譬如病入膏肓之将死之人,中医西医古医今医皆无处措手,倒不如各抱主义各人试验,便如常人言“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许曙光就在各家试验中,愚兄近来多交实验派学者。这是近来的一点闲务。
    而眼下正有一件急务,为兄专心致志经办之中。兴华基金会教育扶持事业蒸蒸日上,拟在边疆偏僻地区扶持或兴办高等教育。
    恰逢二姊、姊夫受医学会委托,要往西南考察瘟疫流行之情形,兄与二姊之考察队同行。
    ……
    ——————
    小妹:
    一切可好?
    我最近身苦而心静,自有一番出游的感受。自入西南险山恶水间,积攒信件误入溪沟,欲下水捞救方知水深,只得望水扼腕而已。
    入蜀后见识太白诗中世界:密林漫地,猿声鸟迹,险山摩天,清峡险壑,其景真令人叹为观止也。
    然蜀梁二州与世隔绝,其间景虽清绝而人事可慨,在蜀中路经某城适遇军阀抓丁,民人有躲藏不及者,往往被官军捉住毒打,其状甚惨然。
    蜀中军阀多对农人课重税。农人家贫无种粮与工具,只得向乡村高利贷者借贷,三分之利贫家难以偿还,闻多数农人拥入大城市做工,亦有沦为匪类与丐娼者,有些村寨十室九空。路中见之心有凄惶之感。
    我思在蜀地办水厂、电厂,或者一些轻工业厂,以挽民生之危。奈何此地军阀连年征战,无经营产业之安定环境,遂作罢。考察此地国民教育之情形,闻基础教育经费常短少,考察间遇真正教育家则资助之。
    ……
    入梁州境内更奇,此间暴雨倏忽来而骤然去,雨去则烈日灼空、热汽漫谷,无怪乎虫蛇蜂蝶如此繁衍,而细菌病毒以为繁衍天堂也。
    外宿时,此地蚊虫蚤蚋深足畏惧,幸携有行军床与蚊帐,方可安定下来。
    二姐、姊夫与医疗考察组,日入城镇村寨查访历年瘟虐情形。一查之下果然非同凡响,梁州不愧为中国“瘴疠”之境,疟疾、鼠疫、霍乱、天花等皆流行,每年死于疫病者数十万计。国人抗疫经验积累,其代价何其惨痛,只为制度未成,而医药亦短缺也!
    中国需要更多医生与药品!是以二姊夫家之小庄欲学医药,一家老小无有不支持者!
    小妹,今年本欲赴美利坚望你一回,然国内外形势诡谲难料,为免贸然出国耽搁事务,出国行程或者延至明年,至明年,你之课业想来也从容些,我之到彼国,不至于误了你勤学功夫。
    小妹,近来你不作诗了吗?为兄思念你的诗心。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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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3章 风雪寒天做学问
    时隔两月, 珍卿又收到国内来信。三哥的信令她感慨万端。人说世事如棋局局新,她不在海宁的每一天,世事人心都循着各自的轨迹, 朝着不同的方向滚动着。
    其他人没叫珍卿太意外,杜远堂的行径却叫人惊心。他竟要跟有军方背景的东洋商人结亲, 此人为了飞黄腾达, 竟已无所不用其极。目下, 中国与东洋关系紧张, 局势几是一触即发, 杜远堂如此贪悖之举,不但伤害亲友中知识分子的感情,恐怕将来也会贻害无穷。
    向渊堂哥和其长子处堂, 作为杜远堂的亲父兄,多少还能管一管,但管到什么程度, 就看这父子俩决心如何。
    珍卿想起杜远堂之女宜椿。初到海宁时与他家交往亲切, 跟他的儿女也都相识。宜椿跟玉琮一样是她孙辈, 不过比珍卿小两三岁,这女孩生得纤态秀颜, 性子也温婉内秀。这样温顺可人的女孩子, 若真嫁给东洋好战分子,结局如何是可想而知。
    珍卿想到宜椿可能的命运, 难免同病相怜之感。杜远堂自己贪愎短视, 珍卿不欲管得太宽, 但宜椿还有被挽救的机会。珍卿打算待一会写回信, 不但给向渊堂哥一家写, 还要给族中的老先生写, 以家国大义晓喻族中老少,绝不能姑息杜远堂的出格行为,能叫杜远堂悬崖勒马固然好,若能救救孩子就更是善举。
    琢磨完了杜远堂的事,珍卿回想三哥的信中,看似如他说的将一切看淡,然而说存亡之事也看淡,以三哥性情怎么可能呢?难免还有忧愤郁于内吧,珍卿打算写点轻松有趣的事,再作他想看的诗哄哄他。
    ————————
    三哥:
    我在此地甚是安泰,本邦已是凛凛深冬,除上课外交际殊少,日常不过闭门读书写作。
    不知我兄可还在西南边地?想来三哥、二姊与姊夫皆种疫苗,然则瘴疠瘟虐之地,出入饮食岂能不谨慎视之?还望众兄姊顾念自身,险恶之地且勿深涉。
    三哥说思念我的诗心,却不知,三哥思念我哪般诗心。近被寒流冰风困住形体,诗心似亦被冰雪封冻,只前日得了四句咏风雪诗,曰“道路风嘶绝人迹,游子谢客早歇息。薄暮积素只三尺,侵晨琼装已天际”,今年更觉本邦东部之酷寒。想与三哥竟在寒热两极,时空之远由气候便可见。
    三哥,你看似看淡存亡大事,字里行间还见忡忡忧心,使我不安。我不欣赏太白东坡之政论,然其慨然豁达之人生态度,诚足为后辈感而效仿之。
    欲致慨然豁达之人生态度,以我看来,第一件大事在于吃。听闻梁州地属湿热,常以鲜花为饼、菌菇入菜,还有中外闻名的汽锅鸡、烧鸭子,三哥何不趁机大啖美食?
    第二件便是能够苦中作乐,我先给三哥讲两件趣事:
    一:前日,听耶教莫尔门派牧师讲古,言此派名典《莫尔门经典》,是由欧洲传来之神子教旨,初被先知莫罗尼藏于本邦库穆拉山,后有史密斯氏得神人指示,获此神书使其重现人世,然书上全是古文,时人莫之能读,而史密斯氏又于梦中得神喻,无端竟能解读神书,史密斯之信徒日众。
    与黄巾起义密切相关的太平道人于吉,在《三国演义》中是令孙策失却主上威严的神人。于吉弟子宫崇向汉帝献书时,称《太平清领书》是于吉在曲阳泉水上得之。
    由此感慨,原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古今中外神棍皆道路同一,将自己所做书籍伪托神灵名义,又由自己受神灵委托指示,于某山某水中按神谕寻得。以此来故弄玄虚、自抬身价,如此可笑可鄙之招术,今人竟还有深信不疑者,天下少学无智之辈,诚然多矣!
    二:
    孙离叔叔虽在哥大任教,在波城却有位多年老友——白道昭先生。白先生原在波大教书,因病离休,上半年孙叔叔过波城望白先生,携我一同拜见白先生,言我是新一代之青年领袖,其中推誉不必赘述,我只觉孙、白与其余同座者之言论甚可笑。
    白先生等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谈及青年时所倡导之“non-resistance”,该词姑且译为“不争主义”——直译法当是“不抵抗主义”。
    在座众人热情讨论“不争主义”。白先生引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奎克派牧师麦克斯引述耶稣名言:当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要伸出右脸给他打,并举十多年前世界大战例子,言卢森堡以不抵抗而保全,比利时因抗拒借道而遭受劫难!
    为保持国家中立而抵抗外侮,比利时反成被人抨击的对象。诚为荒谬之论。
    若”不争主义“即是”投降主义“,依此类推,当中国面对军工发达之侵略者,皆可持“投降主义”而放弃抵抗,继而轻松保全生命财产,而决不必扩充军备巩固国防,以免让侵略者感到威胁,进一步采取侵犯举动。以上谬论,孙叔叔虽不完全赞成,亦觉”不争主义“有可取处,我觉得滑稽而可悲。
    我觉此辈中人不可交,后半年与白先生等疏于来往,近来却听到一个荒诞噩耗。之前一同坐谈的麦克斯牧师,某次雪天出行时,见一流浪汉抢劫另一流浪汉,以为无论帮助哪个流浪汉,都会伤害另一流浪汉,这是不争主义者所不欲见的。于是,麦克斯牧师选择谁也不帮,准备绕道而去,却被两个争持的流浪汉反过来抢劫。麦克斯牧师本着不争主义,任由两个流浪汉抢劫而不反抗,被打伤后扑倒于雪窠内,因救治不及伤重而亡。
    ……
    写到这里,珍卿停笔开始懊恼,第二个故事有趣是有趣,其故事内心核却很惊心荒诞,想着会不会妨碍三哥的心境,斟酌一会还是保留了。三哥又非不争主义者,一个不争主义者的死,不会让他多难过的。
    最后,珍卿还是给三哥写了情诗,叫他试试用同韵应和一产,看三哥有没有这份闲心。
    ——————
    为跟《东洋诗歌的精神》打擂台,珍卿最近在写《中国诗歌的精神》。
    珍卿从两方面介绍中国诗歌的精神:
    第一,中国自古而今的诗歌皆从世俗,以世俗化的态度讲述中国人的战争、徭役、祭祀、婚嫁、爱情、求仕、交友等日常,它从始至终主要不为宗教神仙服务。西方诗歌源头上就与宗教神话相关,诗歌除了记述虚构的宗教神话,还担负着记录历史的责任,所以西方有长篇叙事的诗歌传统。而中国诗歌多记述生活片段,表达一时情志,鲜少出现长篇大论的叙事诗。
    第二,中国诗歌的源流是“以诗言志”,诗言志中的“志”可解释为“思想、意愿、情感、抱负”等……
    珍卿在文中除了作理论概述,还将引述的诗歌韵译成英文,力图在准确表达”情志“的同时,向西人传递中国诗歌声韵和谐之美。如《诗经》、《楚辞》、汉乐府等诗……
    为理论提供的材料太详尽,珍卿前后花了两月才写成。既然要跟《东洋诗歌的精神》对阵,珍卿就打算精益求精,写完后先复印数份文稿,请布莱德曼教授和钱教授等斧正。
    中西教授阅后皆说,珍卿此书内容精要,说理新颖,论述明白易懂,举例详实明白,而珍卿以韵译法译的古典诗歌,尤其是此书的一大亮点。若说此书理论创新多么空前绝后,那还远远不至于,但是作为中国诗歌的学习指南,是非常令人惊喜的作品。
    珍卿的作品被教授们指点后,先在校内外一些报刊发表,中西教授给她写了不少书评。
    金艾达请她在演讲会讲《中国诗歌的精神》,使一部分人对中国诗歌起兴趣。
    为了扩大对中国诗歌的宣传,珍卿让怡民、白莎拉、蓓丽等帮忙,以独出心裁的诗剧形式,给洋学生朗诵中国的“诗言志”名篇,引起不少文化猎奇者的兴趣。
    结果钱教授夫妇不满意了,把珍卿叫过去好一通埋怨,说中国诗歌盛事倒给洋人占先,这样很不应该。钱教授夫妇请了本城有名的中国研究者,就用珍卿研磨的诗剧概念,以音乐、话剧糅合的形式表演,让人们都中国古典诗歌产生更深的兴趣。
    到十二月中旬,就有不少侨商来跟珍卿商讨,要求出版《中国诗歌的精神》。本邦很负盛名的兰登姆书社,也诚恳地请求出版这本小书。
    周围人经历了画展滑铁卢,本来是比较失意的,眼见中外的出版商自己送上门,哭着喊着要帮珍卿出书,朋友们又觉得欢欣鼓舞了。
    他们替珍卿出各样的主意,说得热闹得很。其实重要的决定还是珍卿做。难的是好多人争着要写序,哪个大佬的情面都难却,最后还是决定,由钱寿诒教授校读并作一篇序,洋教授这边由加西亚教授再作一篇序,序有两篇就行了……此书完全是英文写成的,就由兰登姆书社负责发行,书社的人还给珍卿出主意,说等此书印好发行销售时,杜小姐应当进行巡回演讲,或者用中国诗人的方式朗读……
    国内的杜教授得了消息,天天急风猛火地催珍卿,叫她把英文版的快点往回寄,中文版的赶紧译出来往回寄。帮着出中文版书的侨商上官先生,比珍卿这个正主还急迫,说这两本书走海路太浪费时间,现在天气坏又走不了空路,用他的商用电台发报回国内,中文、英文加起来用不着一个礼拜。
    珍卿被上官先生大手笔惊住,左拦右劝还把上官先生劝急了,他说国内读者欲读先生大作,如久旱之盼甘霖、永夜之盼朝阳,先生不可疼惜几角闲钱,叫国内同胞等到焦躁。
    珍卿好想反驳上官先生,这不过是文学理论作品,还只是给初学者看的入门级,又不是情节跌宕的通俗故事,要说急不过是杜教授这种文人在瞎着急,十天半月看不见也不会死吧?!但看上官先生急得像要噬人,珍卿不敢在这中年人跟前多说了。
    眼见快要到公历新年,冬季课程也结束了,珍卿天天还忙吼吼的,还真有点不胜其烦。而且,她随便写个书就能火,为啥画展想见起色这么难?难道西方人真的以为,写实主义是拾他们的牙惠,不值得他们冒着严寒来瞅一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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