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慕先生带着画渡过大西洋,珍卿、三哥、四姐、汤女士协同作业下,慕先生所需要的大展览场已租到,珍卿作为慕先生得意而倚重的弟子,依照先生传来的画作基本信息,提前布置好近两百幅画的陈设格局。
    然而天不遂人愿,慕先生一到法国就一病不起,先生早年生活贫苦、际遇坎坷,于绘画一道又太过勤谨。珍卿初拜师就晓得慕先生身体多病,原来以为先生只是肾脏炎,后来发现他肠胃上也有痼疾,再加上长期勤于艺术事业,他还遭受着脊柱炎的长期折磨。此番的世界巡回画展,真的把慕先生累坏了。
    慕先生既是诸病缠身,本不应当过分劳累的。可他一面想宣传中国现代美术的成果,一面也想筹集资金做更多事,此番巡回画展硬是坚持亲力亲为。慕先生到巴黎病得难以起身,珍卿和朱师姐等按住慕先生,说破天也不许他再多劳动。身体败坏至此还要逞强,弟子们再不严加约束他,恐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之后,珍卿求得导师达芒先生应许,暂停了美校的学习,和三哥一起担负起慕先生画展的一切工作,包括在报刊电台做宣传,制作传单往街道上散发,给画展的重要来宾写请柬,具体安排两百幅画作的展位,随时按慕先生的意见调整——慕先生还叫把珍卿和作品也加入,这就更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还包括与中法使馆、文学界、美术界、政府官员、民间学者等的沟通,以及方方面面的接待应酬工作。
    若非慕先生跟师兄们大多病弱,珍卿这不曾参与大型画展筹备的人,也不至于被赶鸭子上架,被迫一路上不断学习、改造,一直开掘自己的耐力和潜力。幸好还有三哥、四姐、汤女士这些近亲友,还有其他中外的朋友们,都愿意来襄助中国艺术界的盛事,不然,珍卿就算不会漏洞百出,恐怕也会跟慕先生一样累瘫。
    尤其要书一笔的是,为了体现中国的文化特色,吸引法国政界、学界的贵宾前来,珍卿亲自用毛笔并写中国字和法语字,共做了将近两百张精美中式请帖,就想在本地营造一鸣惊人的效果。
    画展正式开幕的前一天,珍卿和师兄们再检查一遍,才能勉强安下心去吃饭睡觉。
    画展正式开幕的那一天,珍卿在学校认识的夏尔·莫诺先生,陪同法国教育部长、外交部长、□□长一同莅临。慕先生拖着病体亲自主持开幕式,开幕式后,又用有点蹩脚的法语跟贵宾沟通,让大家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
    大家在场中随意交谈时,□□长于连先生忍不住赞美,说珍卿在请柬上写的书体,也是可以陈列于此的艺术品,对慕先生和珍卿这对师生都很赞叹,慕先生和珍卿都致谢谦让。
    画展的开幕致辞已结束,弗朗索瓦先生和达芒先生姗姗来迟,可他们引来太多文艺界的名流,他们把络绎到来的文艺界名流向慕先生和珍卿介绍时,珍卿这个自诩记忆力好的人,到后来都几乎招架不住。
    这天,某某晚报统计慕先生画展的来宾,说在巴黎的三千艺术家先后来到慕先生画展,参观来自东方古国的现代艺术品。法国著名的大批评家马尼翁、学者杜波斯、艺术家派蒂特,分别在《费加罗报》《美术周刊》《文艺周刊》,发表文章积极正面地评价中国画。于是,方方面面的赞美声音,吸引来更多的观展者。
    而珍卿自己在欧美的名气,其实丝毫不逊于慕先生,弗郎索瓦先生接受《费加罗报》采访时,特意介绍慕先生此番劳累卧病,系由其高足iris dew小姐承揽画展的统筹工作,事实证明杜小姐虽然年轻,也是媲美她老师的优秀艺术家。然后又全面介绍珍卿的生平,将她写文、作画、译诗、搞学术的一切事务,集成一片小小的传记提供给报社。
    如此以来,在法国甚至在欧洲的华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巴黎辐聚而来,后面观展的人竟越来越多,慕先生原计划在巴黎展出一月,然画展的热度三个月也不冷,展期不得不延长了一回又一回。
    法国周围的其他大小国家,纷纷向慕先生和珍卿发出邀请,盛邀他们到它们国内巡展中国画。
    ……
    作者有话说:
    好一阵子没存稿了,坚持硬写了一段时间,有一点撑不住了。精力和思维确实不太够,准备断更休息,休息完了存好稿再复更,这一回复更希望坚持到完结,所以复更时间不保证,反正不会坑就是了。感谢在2022-11-13 23:33:30~2022-11-14 23:1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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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2章 学校事务前后忙
    珍卿一家帮慕先生办画展, 忙碌了有半年。慕先生身体大好,就率众从东欧前往s国,继续他苦心孤诣的艺术交流。
    珍卿虽也伤离别, 但慕先生离开之时,她正忙着给联合画展的作品印制画册。在报纸上大登广告和好的评论, 预售画册的声势不比联合画展小。还帮三哥忙滇州文理大学的事, 慕先生离开他们其实如释重负。
    前一阵子, 联合画展进行到后半段时, 三哥常跟基金会还有吴二姐、谢董事长通信, 珍卿也常跟杜教授等学界前辈通信,就是为滇州文理大学的事务操心。三哥在梁州投建的文理大学,硬件设施确实容易完工。可是“大学非谓有大楼之谓也, 有大师之谓也”,大师可比大楼难拿得多。
    哈得孙河畔的瓦格纳先生说过,招来学术最好的学者给予高薪, 其他学者自然就追随而来。三哥发愁的正是找谁人做这领头羊。
    他要聘请德高望重的学界大德, 主持梁州文理大学的教务和庶务, 自己只想做出钱出力的校董。实际操作起来却没这么容易,不但三哥没资格做甩手掌柜, 在建造校园、购买书籍物资方面, 必须随叫随到、亲力亲为,连珍卿这个局外人也别想偷懒。珍卿和三哥联络好多学界前辈, 商议谁做校长才能在西南偏僻之地创造奇迹。
    最后经过多方的斟酌讨论, 为新校聘请闽州的庄宜邦先生。庄先生本身是有名的理工科人材, 曾在平京、海宁、闽州的国立大学担任教学、行政要职, 在闽州国立大学主持物理学院期间, 屡被选为决定学校事务的评议员, 甚至以代理校长名义长期主持校务,他有近三十年的教育工作履历,可以说资格非常老道。
    对年过半百的庄宜邦先生,珍卿不曾一会却早有耳闻。毕竟他们家的大宝贝杜教授,也算学界交友广泛的老资格,同学同事朋友间攀缘交情,界内人士总能引出一点渊源。
    珍卿非常敬重的吴寿鹃先生,是中国最有资格的国学金石大家,当年因文章辞锋太过辛辣,戳到当局的痛脚,被当局发布告全国通缉,就跑到闽州国立大学教国文,在代理校务的庄宜邦先生手下任事。吴寿鹃先生也不曾想到,身世经历迥异、文理背景不同的二人,竟发展成为阖家交好的莫逆知己。
    吴寿鹃先生跟珍卿两人说,庄先生学问精深、视野超前、作风干练、风格务实,且拥有教育家该有的责任心,在珍卿所认识的教育界耆宿中,他跟专司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相类,都有“虽九死其未毁”的献身精神。珍卿和三哥广泛听取意见,甚至问过启明的梁士茵先生等,证实了吴先生对庄先生的评价。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庄宜邦先生干练务实得让人瞠目,用起三哥这个真正的校主全不见外,但凡需要什么仪器、图书、报刊、文献,甚至能担起一系责任的大学者,但凡他在国内想不出办法的,都托三哥在国外给他想办法。
    更没想到的是,庄先生用起珍卿这校主夫人,也是一点不含糊丝毫不手软。
    说起来也是珍卿自己太天真。一开始啊,珍卿代三哥跟庄宜邦先生通信,跟他议论分科设计、学分设计、师生管理、教学庶务,觉得庄先生确实精到务实,再谈及官能训练跟劳育、德育、美育之事,发现庄先生对她的理论有兴趣,还能发一点精到的见解,便惊讶庄一个理工科高材生,对于文艺之事竟能说到珍卿心里。想着三哥把校务委托给他确实上算,珍卿大大赞美恭维庄先生几回回。
    结果庄先生就这么被夸飘了,敢跟校主夫人提出非份要求,教珍卿给他写《学科设计与学分管理规划》,把方方面面的事务帮他细化一下。珍卿自己忙得狗罐子一样,哪有闲功夫给他操这份闲心?再说她是校主夫人来着啊,到底谁给谁打工,这庄先生心里一点数没得啊?!
    可杜教授跟吴寿鹃先生就打电报,说庄先生忙得不可开交,叫珍卿能帮忙就帮帮忙,她不过回电报稍稍晚了些,三哥兴华教育基金会的人也来劝,负责人赵君娴女士和理事黄处贤先生,都说庄先生忙得不能开交,大家能帮忙的都在帮忙,庄先生夸珍卿是当教育家的料,许多超前的教育思想很值得试验推行,这才叫珍卿亲自写《学科设计与学分管理规划》。不得已,珍卿捏着鼻子写了这个规划。
    写完珍卿算是大彻大悟,都说庄先生忙得不可开交,那实际上他是不是缺一个帮手,比如给他配个精明能干的副校长?没想到三哥也正有此意,不但是因为庄先生忙到飞起,也是庄先生需要有人经管校内庶务,处理与当地人的关系。
    梁州地处西南边陲,经济、交通、医疗、教育处处不尽人意。庄先生到梁州文理大学任校长,也是强人到了偏地方,有些方面为人掣肘,有些方面是无处为力,不给他配个地头蛇当副校长他太难了。
    三哥定意给庄先生配个好帮手,珍卿也慢慢地轻闲一些,庄先生估计也晓得自己烦人,最近不大烦珍卿了,不过三哥又张罗起副校长的事。
    珍卿日子稍微闲适一些,看到元礼、小庄、仲礼、娇娇的信,也有闲心长篇大论地回了。元礼常讲他学习和交际的感悟,对于恋爱反倒顾左右言他,不太愿正面交流感情之事,若非小庄来信透露一二,说那位比元礼年长的班克曼小姐,目下也只算他比较要好的朋友,元礼是小心翼翼地跟人家交往。小庄也常讲学业、读书、交友之事,说到恋爱他就说“敌虏不灭,何以家为”,不过倒有非常要好的女朋友。
    至于在慕尼黑上学的仲礼,完全是个活猢狲,他信里常讲他们学业上的收获,珍卿遇有不懂的就问三哥,不觉间长了不少理工科知识。仲礼交游的男女朋友不少,说漂亮、聪明、体贴的女孩颇多,但他更愿意跟男朋友玩。还常讲跟男性朋友交往之事,说跟男朋友一起交流智识、相伴游玩,觉得比娶个媳妇有意思得多。珍卿常常看得炯炯有神,若非知道这家伙还没开窍,还不深解美好异性的好处,简直怀疑他是一条弯弯的小河。
    珍卿给娇娇回信是最认真的,这小姑娘着实让人心疼,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谢董事长他们来信也感叹,女孩子到了发育的时节,性格内敛神秘得很,心里有话也不愿说了。幸好,娇娇倒愿意跟珍卿说。
    娇娇说起回江平探母之事,说她母亲林玉馨越发胡为,把大好公一家人得罪光了,她做女儿的常觉得难做人。又说胸部有时候胀痛得难受,虽然知道是正常的发育,可是心里还是恐惧,前夜梦见和生母一起死去,心里觉得凄凉得很,想找二姑妈谈一谈,可她才回海宁不久又去梁州。龚英植叔叔家的龚家伦,悄悄帮同学给她递情书,英植叔叔发现后痛打小伦。娇娇说她明明不喜那男孩,见到他却感到紧张,问珍卿她这种反应算正常吗?
    珍卿觉得龚家小伦跟仲礼一样,简直不着调到家了,娇娇才十五岁啊,小伦的同学少说也十八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英植二哥打他没有打错。
    珍卿极尽耐心地回复娇娇,对生母要学会忍耐和释然,父母虽是子女生命的一部分,却正如手足是人身的一部分,既然它们并非十全十美,就只能接受原本的他们,自己学会释怀。关于青春期发育的不自在,珍卿讲述她少女时代的心路历程,还举身边女性朋友的例子,告诉娇娇这是必经的过程,不必惊惶不必自疑,过了这个时候就好了。至于朦胧的感情端倪,珍卿先列些爱情小说让她看,看完以后再讨论讨论。
    给娇娇写完一封长信,听见起居室叮咚的钢琴声,听见四姐放开歌喉动情地唱着:“blue,blue,my heart is blue……”忧郁啊忧郁,我的心是如此地忧郁。
    珍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把信纸塞进信封粘好,拉开抽屉找邮票。
    到邮筒子塞完信,回来翻邮箱发现孙离叔叔来信,国内的吴寿鹃叔叔也来信了。讲的还是梁州文理大学的副校长,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
    翌日去达芒先生那上完课,珍卿立马跑到国家图书馆,继续影印法国人从中国掠来的敦煌集子,包括一些配奏曲子词的乐谱。
    多亏这次为慕先生办联合画展,珍卿结识在此工作的朋友加布瑞尔,她只是偶然跟他提及,她一直在收集中国流失文物和图书的资料,他就主动而热忱地表示,愿意让珍卿影印这些敦煌曲子集,若她愿意也可以拿相机来拍。
    珍卿当然求之不得,无论影印还是拍照,都比徒手抄写有效率有价值。期间,她还结识一位中国穷学生毛鉴,此人边上学边抄敦煌集子,已经有两年了。见珍卿在洋鬼子这面子大,毛鉴畏手畏尾好长时间,才来问易先生能否共享资料,珍卿问明了他的底细,干脆雇佣他给自己帮忙,她负责影印拍照他负责整理誊抄,免得活活把自己累死。
    在国家图书馆又忙半天,到家发现三哥难得早归,珍卿跑过去问,他梁州文理大学的副校长,是不是有眉目了。
    为免庄宜邦校长为枝蔓事务所累,三哥远在海外也不停跟国内沟通商议,又跟兴华基金会的人反复斟酌,又跟家里母姐继父等沟通想法,梁州当地的教育名家董南轩先生——一个比庄先生小不少的青壮年,进入副校长角逐的决赛圈,说起来也是唯一的决赛选手。
    这位地头蛇董南轩先生,在梁州以外似乎名声不响,在当地可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人家不是一二般的土生文人,正经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高材生。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他是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的结晶,对民族聚居地区的风俗人情极谙熟,与梁州土皇帝余志通也是姻亲。
    正因此人是当地的事务通,官方军内也有势力,他太神通广大了也叫人不放心。梁州文理大学的教育经费,是由三哥的教育基金会控制,可是天高皇帝远的,设若董南轩先生生出坏心,轻轻松就能掣肘庄宜邦先生,那庄宜邦先生再精明强干,培养专业精英的目的也会落空。
    既然要查一查董南轩先生,不但国内吴二姐和基金会帮忙查,珍卿和三哥在国外也不闲着,他们借朋友搜罗董南轩的一切资料。
    不久,珍卿托国王学院教书的新朋友,搜集董南轩先生念书时的论文、译作,三哥、汤女士也找到他在国内外发表的文章,珍卿跟三哥一起研读揣摩时,对这位董先生渐渐疑虑大释。
    董南轩是语音学和政治学博士。他读硕士时的兴趣点,还在于不同文化语言的起源和演变,读博士就从欧洲某个民族语言的日趋消亡,重视起弱势文化的语言保护问题,他认为中国许多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对承载文化的文字的湮灭忧心忡忡。而他后来发表的文章,就演进到要通过在中国培养文化的人,以文化的人来保存行将消亡的文字。
    从董先生回国返乡后的作为看,他一面极力促进梁州当地的教育进步,也通过田野调查来记录濒危语言。遗憾的是,在兵荒马乱、瘟疫横行的边陲之地,开展一项政府不重视、民众不在乎的工作,不啻是登天之难。所以十数年来,董先生将事业重心渐渐转到当地的教育事业上。
    珍卿和三哥都觉得,这董先生有热血却也务实,不像有些人一旦在经营事业的途中碰壁,就大嚷“世道沦丧,人心不古”,缺乏了乱世最需要的坚韧圆融品质。
    三哥批准给董南轩先生发聘书,任命他为主管行政的副校长,珍卿跟他一块去发的电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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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3章 交际应酬之收获
    聘好梁州文理大学的正副校长, 珍卿和三哥不紧不慢地过了一阵,身体和精神上才渐渐缓过来。但他们的生活较常人还是忙碌。
    珍卿除了正常的学业事业,还有推拒不掉的社交生活。她既然不时需要朋友们出力, 也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珍卿的老师达芒先生、弗朗索瓦先生,还有手腕不凡的忘年交夏尔·莫诺先生, 都是她在本邦信重的良师益友。他们若举艺术沙龙、画展或宴会, 但凡给珍卿发出邀请她多数会赴约, 借着良师益友们的高尚平台, 跟欧洲当代文艺名家交流学习。
    先生们的文艺沙龙形式多松散, 沙龙里有人喜欢卷袖子当场挥笔,有人喜欢喝完大酒吟诗作赋,有人喜欢无限制的谈话讨论, 有人喜欢以批评家自居到处刺人,还有的人嘛,就喜欢跟人评论作品、交换手稿……
    一位意大利名画家伊凡诺先生, 在夏尔·莫诺先生的沙龙宴上, 跟珍卿初次见面就邀她观赏其作品, 珍卿下一回就礼尚往来,带了自己作品就请伊凡诺先生鉴赏。珍卿觉得伊凡诺先生的人物素描很不错, 对方觉得她的新写实主义风格也美妙。经伊凡诺先生热情提议, 他们就用自己作品交换对方作品,珍卿打算寄给慕先生教学用。不料伊凡诺先生就像抽盲盒抽嗨了, 再见时就说从她画中收获惊喜, 老追着珍卿跟她交换各种素描手稿。有一回还特意登门拜访, 看见珍卿扔在纸篓的废诗稿, 他也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一张张碾平夹在他的精装书籍里。
    珍卿在欧洲文艺界新朋友不少, 不少人行事比伊凡诺先生还夸张,日常交往的新闻轶事也不少,她也从中得了不少知识和乐趣。以后若有闲暇写点小说,此时积累的素材正好用来刻画外国艺术家。
    她除了应酬艺术界的朋友,文学界新旧相识还给她揽了兼职——给东方学会的本邦大学者们,讲中国的历史、经典、音乐、绘画等——其实去年初到法兰西时,汤韵娴女士就跟她提过此事,但那时她连环境也未适应,也懒得在开学前累倒自己,就没有上心。
    现在之所以接受这份差事,还是跟她的一项工作有关,就是她从美国就开始的工作——收集流散在外的中国文物图书资料。为此她不但在东方学会讲课,还时常接受新相识们的邀请,参加欧洲文学名流的聚会座谈。珍卿只要跟他们谈得入巷时,提一下她在收集文物图书资料,各路大佬就主动帮忙接洽有关人员,甚至有人亲自上阵帮她搜罗资料。她近来积累的散失文物和图书资料越发丰富,已经着手编写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为的就是国内学者和后世文人,以后涉足这个领域有详实的索引资料。不过有学问的洋鬼子一样精得多,除了一个叫加凡纳的汉学家,没人想过把抢掠来的东西送还给中国。
    珍卿忙碌三哥自然也忙碌。三哥日常要忙的事务更繁杂,他除了管理小家的内务跟交际,来法后一面在撰写经济危机的论著,以符合签证上旅游学者的身份,一面跟欧洲各国的华人赈济会一起工作,帮着沟通国内外的慈善救济工作。因为三哥实在手眼玲珑、神通广大,渐渐成为欧洲各国华人赈济会越发重要人物。如今,任何组织针对国内的救灾募捐,几乎都少不了他这个灵魂人物。
    而且,三哥还通过巴黎的华人同乡会,结识了一位来自国内极投契的商界朋友——来欧洲考察工业和机械的岳子璋先生。岳先生是福州的铣牙制造商,只是以前宥于资金不足,铣牙厂的规模不太大,挣钱的全是来钱快的轻工业,现在他攒了不少钱就想干点大事,想做中国人自己的铣牙铣床生意。在欧洲转悠许久终于遇到三哥。
    铣牙与铣床这种重工产业,曾是三哥一度规划的事业归宿,但经珍卿等诸多亲友劝阻,考虑到时局和内政等的阻碍,三哥最终选择向现实妥协,放弃这项最终的事业规划。
    上一年,三哥为避国内的政治迫害,跑到美国一路跟珍卿陪读,虽然他自己一直没闲着,为国家人民做了不少实事。对初心是实业救国的人来说,遇到同样沉潜于理想的实干家岳子璋,三哥心里的念想重新活泛起来,所以才跟岳子璋先生旬日间就十分投契。
    岳先生得罪福州当地的官绅,本拟在粤州投建他的铣牙铣床厂——岳先生妻子娘家在粤州颇有势力,但蜀州也有朋友邀请他去发展实业,说蜀州腹地更能防备东洋人。岳先生犹疑再三,最终选定的厂址还是在粤州。他觉得韩领袖抱了美国大腿,东洋人想袭扰中国东南沿海,是在美国的海运商路上撒野,美国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国情未必会坏到粤州都不安全。
    但他很欣赏的陆浩云先生,也认为他选择粤州要更慎。
    其实,陆浩云自己也不敢打包票,说粤州一地到战时一定不稳妥。但他也跟岳先生推心置腹,说生意人不能把鸡蛋装在一起,聪明的兔子也得备着三个窝。他正是出于留本保底的考虑,投建的高等学校就选择梁州,近来有心投资一点日用工厂,考虑的也还是蜀州或梁州,而非东南富庶已极的早开埠城市。岳子璋先生说时局如此凶险吗?首府所在的富庶之地也难保全吗?陆浩云其实也不敢笃定,他也跟时下的很多人一样想法,觉得韩领袖都抱了美国大腿,若连应天周边的江越富庶地区也保不住,那么泱泱中华还有存续之理吗?正是出于这种莫名的不确信,即便小妹对于时局一直悲观,他原本在海宁等地投资的生意,也觉得稳妥起见最好不要动,免得将来证实杞人忧天,白白地落人笑柄。
    可是再欲投资新的工厂,他觉得稳妥起见,没必要集中在产业足够多的富庶沿江沿海地区。
    正所谓”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乱世的实业投资必须跟国势挂钩,再怎么谨慎持重都是应该的,不然一旦被战火裹挟,半生的心血都要付之流水。
    岳子璋先生也能听进良言。当三哥通过欧洲的同学朋友,购得满意的生产技术和机械设备,岳先生已决定暂缓粤州的建厂计划,打算到蜀州、梁州考察一番,考虑把厂子建到西南腹地的可行性。
    三哥跟岳先生一见如故,二见相知,多见几回就把人带回家里招待。这是珍卿家给予的最隆重待遇,要知道珍卿应酬新结交的文艺界朋友,也鲜少主动把人邀请到家招待,都是别人表示期望登门拜访,珍卿才视交情深浅给予回应,能让三哥主动相邀的自然是贵客。
    岳子璋先生从前待过海宁,自然听过煊赫的海宁第一名门,对于谢公馆主人翁的热情相待,他再三表示受宠若惊,无以言表。过来做客就开了三辆车来,给三哥买了好多名贵烟酒,还有一只德国造的打火机,一打法国造的水晶杯,给四姐买了名牌的夏季时装,还有最顶奢的香水珠宝,给珍卿买了一车精装书籍,还有绘画写作的纸笔颜料,说他异日回国先帮易先生带回云。珍卿和三哥生恐人家破费,再三说不能收这么多礼物。四姐巡视那一大堆礼物,私下说这岳老板看着是老粗,难得竟然有一点品味,花钱买来的都是好东西,反正四姐收到礼物不想退,大不了以后还他的人情。
    三哥延入家中招待的真朋友,珍卿跟四姐自不会怠慢他,还想汤韵娴女士参详菜单,务求所有细节不让令客人难。岳老板进入海宁名门的内庭——只是他们在法国租的临时住房,有幸跟谢公馆公子小姐会聚,有幸跟蜚声国际的易先生同处,本来也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不想谢公馆一门的大家子弟,个个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让他如沐春风,宾至如归。到后面在餐桌上酒酣耳热,他大开金口说给梁州文理大学捐款五十万,三哥和珍卿、四姐一起,苦口婆心地劝阻岳先生。岳先生若真在西南腹地建厂,前期的投资就太大了,经不起他这样乱花钱。
    岳先生一顿饭吃得高兴,此番欧洲之行也算收获满满,他是志得意满地坐船回去了。
    送别回国的岳子璋先生,三哥却又是一阵早出晚归。岳先生订购的机器不少尚在生产,生产完工运输回国也是一项大工程。珍卿对三哥的忙不以为意,一直以为他在帮岳子璋先生监工呢。
    有一天,慕先生从东欧s国发来急电,收件人是三哥但他不在家,因是急电珍卿就自行拆看,才知三哥是在帮慕先生解决麻烦,并非帮岳先生监工。原来,慕江南从欧洲购置许多教具,海关报批的流程非常缓慢,三哥就帮慕先生于中斡旋,力助慕先生顺利通关。现在还有最后一批东西,眼见着又被卡在海关一节,慕先生又发电请三哥出马。
    珍卿阖上这封急电,瞬间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她虽然长年忙碌她的事务,各种内外琐事多由三哥料理,但还不至于退化成傻白甜。
    三哥在欧洲留学游历不少国家,唯独未在中国北边的s国留过学,甚至不曾去旅游过。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国家,三哥在那能有什么人脉?按理来说,慕先生在s国巡展中国画,盘桓了有一个多月,跟s国的文艺界广有交际,他的人脉应当比三哥厉害吧?何况三哥说在给慕先生帮忙,却没有跋山涉水跑到s国,一直在巴黎打电报、打电话。这说明慕先生的麻烦未必在s国吧?
    没有更多线索,珍卿只能暂作一番假想:也许慕先生需要三哥帮的不是s国的忙,而是入境他们中国遇到麻烦,所以偏劳到知交满天下的三哥帮国内的忙。那么,慕先生究竟购置什么敏感之物,伪装成名人的教具入境都遇麻烦?
    珍卿不喜欢对三哥藏掖着,便以她的猜想向三哥求证,三哥望她的眼神颇神奇,转瞬间神情一黯,暮气沉沉掰着她肩膀说:“少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心。”话语落地过了一会,他又庄严地告诉珍卿:“我现在不管是左是右,是红是白,是正统是匪类,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只要他们枪口对准东洋鬼子,我就——”
    珍卿连忙紧握三哥的手,一样郑重庄严地说:“三哥,你不必再说,我已经明白。说到底,我们的理想殊途同归,你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你的决心,也是我的决心。你放心去做吧。”
    之后,三哥偶尔给珍卿透点内幕,珍卿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就把三哥跟慕先生弄的名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三哥一直想援助中国社会党,在美国他就露出这点意思。而慕先生长年跟社会党有交往,不止一次给他们帮过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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