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阅读量大的中文系学生,阅读能力和审美趣味不会一成不变,若谁敢于坚持一成不变,他的教授恐怕就不敢叫他毕业。我们可以设想一番,一人对唯美浪漫的德国文学有兴趣,对理智现实的法俄文学没兴趣,对唯美浪漫和理智现实间的英国文学,也学得似懂不懂,似解不解,那他的欧洲文学史还指望能及格吗?”
    珍卿说得周遭学生都笑起来,连被珍卿点到的甲生也抿嘴尬笑。这时候,身材宽大的胖妈挤开往前凑的学生,像在家里侍候五小姐一样的,把保温筒子揭得好好的,叫珍卿喝里头的咸豆浆,哄人喝豆浆还嘀嘀咕咕,简直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珍卿感到学生们在面面相觑,有一阵以目示意的尴尬。她难免觉得教师的威严动摇了,脸估计也默默地红起来,喝着咸豆浆没留神把自己呛着了,胖妈又拍后背又揉胸口,搞得珍卿几尴尬几尴尬。
    珍卿轻轻在手底下扒拉胖妈,示意她赶紧消停一些,见学生们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勉强收拾情绪接着说:“所以,唯美浪漫跟理智现实不该对立。对现实主义作品缺乏兴趣,固然不可强求自己喜欢,却应当坚持作基本的官能训练,就像科学家严格遵循实验流程一样,该做内容摘要做内容摘要,该分析修辞语法分析修辞语法,该研究社会背景研究社会背景,该分析人物性格分析人物性格。即便不能强求情感与审美到位,也必须强求技术与能力到位。若你以后对现实生活体悟得更深,求学时强求而来的阅读能力,就能促成你的审美趣味发生变化。而且不少批判现实主义的名著,一开始非硬着头皮读不可。不能忍受开始的寡淡无味,就不能遇见结局的精彩……”
    珍卿坐着说了这一会话,肠胃有点要犯呕的意思,却听又一个男学生热忱地向她提问:“易先生,庄教授给我们讲如何作诗,说用平凡的文字写不平凡的事,跟用不平凡的文字写平凡的事一样伟大。先生,先生,学生不理解何谓‘平凡的文字’,何谓‘不平凡的文字’,先生能否为学生以白话阐释一二。”
    珍卿感觉比刚才更不舒服,想着答完这个问题马上走,于是勉强镇定着向该生解释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工部此诗何字不平凡?又有哪一字真正平凡?何谓平凡?何谓不平凡?我窃以为,合于意境,谐于音韵,美于秩序,真于情致,平凡文字也可以化为不平凡,若四者皆违背不行,不平凡之文字也归于暗淡造作——”
    说到这里珍卿停下了,周围有学生说”易先生说得好“,便听见不少喝彩声和掌声。珍卿却霍然站起身要往外挤,胖妈和保镖毛妞儿帮她向外挤,挤到外面,匆匆跑到一边树下干呕一阵。
    不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不少学生连忙凑上去道歉关怀,正紧张记笔记的董时吟也上前,珍卿拉住董时吟交代她跟大家说,她身体不适不能再跟奉陪了,叫董时吟帮她好言好语地安抚一下诸人。交代完学生董时吟,珍卿就被保镖和胖妈簇拥上车,学生们眼睁睁看车子开不见。
    董时吟收好笔记本冲大家解释,大家自然谈不上见怪易先生。有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就开始说,说头一个问题易先生已经不适,有眼色的便不该再继续提问,提第二问的男生窘迫得无地自容,挠头说他着实不晓得啊,连连跟大家作揖说对不住,大家叫他跟易先生作揖致歉去。董时吟惊讶地问那个女同学:“你怎么晓得易先生怀孕了?” 对方说上次调上课时间她提前到教室,她听到易先生跟钱助教说的,易先生现在正要保胎呢,搞不好暑假的古典诗词讲座也要泡汤了。
    有男学生就不以为然地嚷:“你可不要胡乱耸人听闻,我为了听易先生的讲座,暑假游黟山的计划也取消了。你又没有生过孩子,你就信口胡诌,易先生还没有大肚子,暑假的讲座只有三次,有什么必要取消了嘛?易先生哪像你们娇滴滴的?”
    那女生涨红脸不甘示弱地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女人怀孕初期最要经心,我家里几个嫂子我还不知?易先生连老妈子都带上了,可见她家里人多重视她身体,海宁有钱人没事还要下乡避暑,连正经事务也先放一边。易先生有孕怎么会东跑西颠的?我们身为学生该体谅先生,你只为自己听课过瘾,就不顾易先生安危?”成功把抢白她的男青年说得语塞,但还有不少人跟他持一论调。
    这群人不免讨论起易先生出身背景,有人说听那老妈子叫先生五小姐,她原来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被继兄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一家公婆妯娌原是娘家亲人,自然把她看得娇滴滴的,其实易先生外柔内刚、弘毅进取,哪会因为怀孕就突然娇养起来嘛!
    对此不知体谅孕妇的无知论调,有不少男女学生对此怒目相向,说易先生再是刚强也是凡人,是吃五谷杂粮为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强叫她像个机器一样工作,这样不体谅妇人怀孕之事,真枉费易先生的谆谆教诲和耐心关怀。大家叽叽喳喳各执一词,倒也没人敢明着说不顾易先生健康,强去拖她来给大家办暑期讲座的。
    董时吟早满面惭色地悄悄走开,有要好的同学追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蔫头耷脑地说道:“早晓得易先生有孕不适,我哪会拉住她写什么书单。真是该死该死,得寻机跟易先生赔情才好。”女同学甲笑着劝慰她:“易先生挺喜欢你,哪里会怪罪你呢?”另一同学也忧戚自责道:“话是如此说,易先生几头事务劳累不堪,我早发现易先生入夏见瘦了,心疼她又想多听她讲话。我们为一己心耳之娱,下意识忽略先生不适,跟那些不体谅人的男同学有何区别?……”她们便商议如何向易先生致歉,而不会打扰到她的日常生活。
    珍卿倦倦地回到谢公馆,洗完澡就在房间里头闷睡,快要吃午饭才被三哥叫醒一起下楼。见杜太爷独自坐在外客厅,也跟着一块坐在旁边等开饭。三哥见孕妇和老人都在,就叫女佣把电风擅挪得远一些,去冰窖里刨些冰先放到餐厅。
    珍卿坐下来难免跟三哥抱怨,胖妈当着她的学生举动甚多,显得她不是学校的教书先生,而是在别墅度假的娇小姐贵妇人,被学生们猜想议论是一重烦,若是有小报记者留意到这情形,还不晓得怎么胡乱编排故事。
    忽听一阵铿锵的高跟鞋声音,陆si姐摇曳生姿地从前门进来,将名牌包包随手往沙发一丢,掐着腰对珍卿两人摆pose,不以为然地给珍卿飞吻:“管你的学生猜想什么,管他们小报乱写什么,就是把你写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抱在怀里哄着拍着的小宝贝?你还不是国民喜爱的易先生,谢公馆还依然是庇护你的谢公馆。你不叫胖妈时刻守着你,家里哪个人能安心,杜家祖父你能安心吗?”
    精神不太健旺的杜太爷,也捧场地跟珍卿念一句:“你那些个保镖是打打杀杀的,哪里会侍候人嘞,你渴了饿了还叫胖子跟着好。”珍卿耸耸肩膀叹声气,靠在三哥肩膀上唉声叹气:“怀了孕两难之事越发多了。”三哥也只能温柔安抚她:“生孩子不过十个月,一辈子还长得很呢,急什么?”
    珍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四姐刚才说话就走来走去,现在还是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就是不好好坐定在沙发上,珍卿眯着眼看四姐多戏的双脚,诧异问道:“你又买新鞋子了?”四姐眉目转盼、得意扬扬地举起手,向大家秀出她闪烁的金刚石戒指,嘴上还是在说她的新高跟鞋:“菲拉格慕的经典款,水粉色限量,全世界找不出第三双。”
    珍卿看她穿着转寰流丽的高跟鞋,越发显得摇曳多姿、娇艳夺目,便跟三哥相视而笑,公允地评价道:“很漂亮的。”四姐得意扬扬地急于卖弄,想来就是有心人送给她的礼物啦。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从书房出来,看见四姐手上醒目的戒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平声点着四女儿:“名牌限量款,穿在脚上漂亮,价格自然也漂亮得很。惜音,公务军官不同于生意人,他们薪水津贴奖金再多,也不能跟流水大的工厂比。你不要逼得俊俊犯错,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便听四姐不以为然地说:“妈妈,他在我身上花的钱,我总找机会给他还回去的,上个礼拜,我还送了他一只美国航空表,一点不比鞋子和戒指便宜。哼,军官若不贪腐搜刮,日子还比不上大学教授呢,说不好,以后还是要我倒贴得多。你说是吧,杜叔叔?”杜教授难得情商飙高,只笑眯眯地不搭话,由着谢董事长跟女儿继续说道。珍卿跟三哥也是笑眯眯听着看着。
    其实,自从俊俊哥回到海宁警备司令部,他出入谢公馆还是比较频繁的,不过四姐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白天工作晚上应酬,她跟俊俊哥最初倒是鲜少遇到。就是从孤儿工艺院的结业典礼开始,四姐跟俊俊哥才渐渐相交愈密。
    据说工艺院结业式那天傍晚,家里和公司的车子都出去送客人,四姐想去西点屋吃份蝴蝶酥,跟其他人不同路又没有车。
    可惜啊,所有人忙得脚后跟都长眼睛,就是看不见谢公馆的大美人被冷落。还是赶来捧场帮忙的俊俊哥,坐在军用吉普里向人群中多看一眼,就看见了焦灼无依、等着盖世英雄去救的四姐。那时,四姐离开充满奉承和热闹的内场,站在配不上她高贵美丽气质的嘈杂街头,最怕孤寂和冷落的她别提多焦躁,而俊俊哥拨开嘈杂人群上来关切,这是一个有内涵有气度而且,呃,但是难看的军官。但四姐当时看俊俊哥的感觉,应该觉得他威武挺拔气概昂昂,他及时雨式的亲切关怀,就仿佛有人在她枯冷的心田注入暖泉吧。
    随后的事就比较水到渠成了。六年时间过去,俊俊哥还是穿制服的黄金单身汉,思慕谢公馆大美人的心,依然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之后,他便经常接四姐出去吃西点,拿他带着口音的勤快嘴巴,说了不少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四姐这种日日需要赞美恭维的娇气美人,便一次次心甘情愿被他约出去,每次约会回来都芳心烂漫、眉目生辉。
    他们相交没有多久,四姐的服装生意实在太紧俏,出货时先是物流不给力,后来又被不识相的人收捐,都是俊俊哥一手揽过麻烦并负责解决。
    如此之后,他们不但时常约着喝茶吃点心,还约着逛街购物看电影观文明戏,四姐在外面玩到足意了才回来,搞不好还要跟俊俊哥黏糊糊地煲电话粥,有时不免惹得谢董事长大怒,骂四姐不要总占住家里电话线。
    四姐还曾得意扬扬跟珍卿说,俊俊哥是个百分百的君子,再怎么殷勤奉承都对美人秋毫不犯。他们这形势早够得上如胶似漆了,连俊俊哥的副官都当她是未来的翟夫人。不过四姐其实还不够满意,有时候被场面人询问起来,她还自欺欺人地拿乔说,俊俊哥只是她的好朋友或追求者,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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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7章 山中岁月无乱离
    这天吃完午饭, 三哥跟珍卿在内走廊上散步,过一会又觉得肠胃里不舒服,要呕不呕的也说不上想吐。三哥拉着她心疼地问:“要不要上楼躺一躺?”珍卿摆手说算了, 总躺着也不见得舒服。
    但三哥还是带珍卿回房里,帮她按摩耳廓上的穴位, 这是专门跟中医大师请教的, 专为孕妇安神健脾调胃的, 按摩几分钟三哥就不再多按, 把睡着的妻子平放下来。
    珍卿睡了午觉起来, 喝胖妈端来的人参半夏汤,三哥便在一边同她闲谈:“海大的期末考试一完,你的暑期课程不上了, 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其实是希望她别太多计划。
    珍卿慢慢喝下半碗药汤子,接了三哥递过来的酸梅脯,含在嘴里嗯了两声说道:
    “娟娟姐跟我说, 她一直想把师父师娘接过来, 奈何李先生就是不肯, 师娘是夫唱妇随也不来。去年提过给他们做八十双寿,又皆不肯遂娟娟姐的愿意, 今年说给他们按西洋风俗办钻石婚, 亦是不肯。我除了常常寄些时下的学术著作,也不知如何安抚李先生的晚景, 便跟楚应星师兄还有韩清涧师兄联络, 预备给李先生作一个作品合集。现在是收集材料和典故的阶段, 审校注释的工作要慢慢做……
    “呃, 本来计划办个小型画展的, 现下闻不得颜料气味, 自然罢了。哈大的钱冀行教授受东部大学委托,要做一个中国白话语法的教参,钱教授觉得我也应当参与,就算不担大梁也可积累经验,这个其实没有那么费事。嗯,还有,彭叔叔他们做汉英四用字典,彭叔叔希望我把‘国学新注’ 放一放,暑假先加入字典编纂工作,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国外带回的敦煌曲子集,我打算跟爸爸作初步的整理。还计划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就是那个画英国自然风光的……”
    三哥不置可否地瞪她一会,看胖妈端着药碗出去了,才问她喝了这汤感觉怎么样,珍卿感受一下说“好像好一些”。
    三哥无言地凝视她半晌,默默地长叹一声,而后才故作夸张地感叹:“今日才晓得,我竟娶了个三头六臂的老婆——”叹完又摇头莞尔道,“我说错了,你就算真生三头六臂,两个月也做不完这些事。”
    有点发虚的珍卿揽着三哥,靠着他低低柔柔地说道:“三哥,我十来岁就晓得,世上只有耕不完的田地,没有一只累不死的老牛,哪里会真的来者不拒?其实我妊娠反应来得早,正好咱们俩可以唱唱双簧,把觉得繁难的事一股脑推掉。不过,真的什么都不做也没意思,可以捡些轻松好玩的来做。这你不反对吧”三哥握着珍卿的手,很温情地亲一亲她:“自然不反对。”
    其实,珍卿刚才看似罗列了许多事项,不少事情她早打定主意不掺和的。譬如,彭叔叔叫她参与的《汉英字典》,可谓是中国顶级文人共襄盛举之事,但她一看到编写委员会的名单,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凡一个群体一起做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求同存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而那个编写委员会的三个总负责,在学术见地上早有龃龉,珍卿的学术理念跟他们也有抵牾,贸然加入就要跟人磨尽嘴皮子,编写事务恐怕还是事倍而功半……
    她肚子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是三哥跟她的美好婚恋果实,也是杜太爷期望已久的曾宝孙,她就算把外面人得罪光了,再被人骂作娇惰矫情不堪大任,也不可能拿这小生命开玩笑的。
    三哥听闻她如此心有成算,看着她的肚子才放心些。其实他心里也藏着不愿说的事情。其实,岳子璋先生在蜀州的投资建厂计划,把投资大的基础设施也算进去,他在蜀州把这个项目铺排得极大。三哥先时在欧洲包括后来回国内,帮岳先生分担了买机器、督物流、通关系、找专家等不少事,甚至瞒着珍卿给岳先生投了一笔钱,跟岳子璋先生也算合伙人了。而小妹从前一直力劝他别多投资产业。
    他不说并非怕小妹担心他乱使钱,她自来不大过问他如何用钱,她自己有钱也不会寻他要钱,倒是他心甘情愿给她花得多。只是他们看待时局的观念有不同,他不想说出来无谓与她起争执,继而叫她孕期平添烦恼。
    按理说,他在蜀州投的产业早该去看看,可小妹一直不看好他的投资,后来她人身安全也让他悬心,现在更是怀着他们的孩子。他想答应岳先生去蜀州看看,想到小妹的状态也不敢走开。
    七月中旬正式放暑假了,谢公馆阖众跑到花山别墅消夏。
    珍卿的妊娠反应一直伴随她,万幸没有严重到做不了事。就这样不算严重的症状,三哥还总觉得过意不去,还总说叫珍卿像吴二姐一样,他们干脆只生一个就算了。
    杜教授不免跟珍卿提起来,说她生母云慧怀过四个孩子,每一次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常常呕到水米难以下咽。提起原配妻子当年的羸弱之态,杜教授真正伤感又遗憾,说他年轻时浑浑噩噩也穷窘,不晓得女人生育的辛苦,自谓对妻子尚还体贴,人过中年才知她担待了太少,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不过珍卿也许是被照料得好,物质条件优越,家庭生活顺心,事业上也说不上大坎坷,她的妊娠反应一直不似生母严重。只是这种程度她都觉得辛苦,回想生母当年的坎坷情状,想起来不免唏嘘一番……
    自从暑假公布怀孕的消息,珍卿陆续收到滕将军许多礼物。除了丝绢棉麻绸纱缎子等好布料,还有燕窝、阿胶、人参等贵重药材,都是用心挑选的上等礼品。他们当兵的私离驻地是大罪,滕将军趁着到应天述职的机会,连夜跑到海宁想瞧一瞧珍卿,来时已是后半夜不便扰她一家,据说他在花山别墅外面等了一夜,到翌日早上才派人悄悄进来通知,珍卿夫妇才晓得滕将军来了。
    杜教授和杜太爷同在花山,三哥陪珍卿到别墅区的东边,见了面目上更见风霜的滕将军。珍卿对他已谈不上强烈的厌恶,但是两人坐在凉亭下石桌的一方,简单寒暄后便都没有别的话。
    珍卿没办法叫他一声爹或父亲,滕将军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搓手,默然良久,才欢喜无限地说了一句:“你如今也当娘了。”然后怔怔地看她许久,一个魁梧胖大的军汉忽然就捂着脸哭了。
    珍卿心里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听他说任何他跟她妈的事,任何隐有所指引人联想的话,珍卿听到都会觉得非常不适。可是看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哭到伤心之极难以自禁,也也觉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滕将军要马上赶回他的驻地冀州,珍卿最终没说一句甜心暖意的话,滕将军依依不舍又很仓促地走了。
    三哥扶着珍卿目送车子远去,看她的复杂神情就知道,她对这个所谓的生父情绪复杂。
    三哥示意珍卿观赏花山的清晨,珍卿也依着他的引导,借欣赏美景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要说花山之景在海宁郊景中,绝对是属一属二的存在,只见那:
    绿树阴外红锦云,关关水鸟动清晨。农人似喜还惆怅,凉风怡人雨祸人。
    珍卿挽着三哥慢慢往回走,问道:“三哥想过见见你父亲吗?”三哥看着天边浓密的朝霞:“他的好跟他的不好,糅合一团留在记忆中,恨的时候还想去看,不恨的时候就不想看了。”
    珍卿看姹紫嫣红、湿翠迷人的花山,拉着三哥说道:“其实什么都不想,一切烦恼就全消了。可这得先做到一个‘静’字,若能上山顶普贤院上一住,真是再清静没有的了。”三哥无奈看看山上,莞尔一笑道:“你难道想爬山?可你如今不能太劳累。嗯,倒可以坐轿椅子上去。不巧马上就有大雨了,现在上去也不妥。再说佛寺里不能见荤腥,把食材厨师带上去又是不妥。”珍卿耸耸肩也没那么执着。
    走到他们家的别墅门口,三哥温柔地跟珍卿说:“你要是真想清静,等你坐胎稳了,我们可到江州的园林小住。不过,年久失修的园子也不好住,在园子里得用上木制的马桶,还要找专门倒夜香的。要住园子得找修缮得当的,最好更衣洗漱也方便,我叫人去江州留心一番,也许今年冬天可去住一住。”
    三哥跟珍卿到房里补觉,还没睡着的时候,珍卿忽然坐起来问他一个问题:“三哥,你想没想过卖掉花山别墅的股份?”陆浩云微微惊诧地看着她,暗想她难道察觉了得什么。其实,蜀州岳子璋先生那投资太大,资金已经供应不上,他是在考虑帮岳先生筹措资金。看来看去其他产业不好变卖,也就是在花山别墅旅游区所持的股份,卖出去可以兑出来不少资金。可他不过才动起这个念头,尚且不曾跟母亲商量过,小妹怎么就察觉到了呢?
    他暂且不动声色地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珍卿无奈地长叹着:“说起来也是老生长谈,万一有一天海宁不保,谢公馆多少产业都要折在这里,能变现一些就变现一些吧。”三哥又暗暗惊诧地瞅她半天,声音放得很轻柔地试问:“会不会是你杞人忧天?”
    珍卿对这个话题真是麻木了,完全没有争论高下的意思:“就算不考量外患,想想内忧也好啊。按照当局的印钱趋势,中国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与其把一切放着白白贬值,倒不如现在兑现出来做些实益的事,比如说教育、民生、慈善之类……。”
    陆浩云听她如此说来,倒自愧瞒着他与岳先生合作的事,便慢慢地告诉她,岳先生在蜀州择一僻地投资铣牙厂,地处偏僻便有许多基础设施要从无到有,譬如交通、水电、卫生所、学校等等,多少事都要从零开始规划。不过这些基础设施建设起来,也能造福当地百姓的生活和工作。忧国忧民的岳先生说是投资商业,也相当于是在变相地做慈善呢。
    珍卿见三哥解释时似有愧意,大约觉得这等大事不该瞒她,倒是生不出怪他的心。若是一个贪图逸乐的纨绔子弟,倒巴不得挣的钱都拿来吃喝玩乐,而三哥和岳先生这种饱识忧患之士,正因忧时感世、心怀家国,才做了许多别人觉得吃力不讨好的事。
    珍卿见三哥有意在西南投资,倒觉得有些事是殊途同归,便顺势又说起对时局的看衰,认为江越的经济金融中心早晚难保,说三哥不该只想着向西南投资,是否也该考虑将海宁的产业向西南转移一些?
    陆三哥一定程度上认同小妹此言,他也认为若江越一带失守,西南腹地是适宜的苟安之地。不说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西南的先例,从现代战争的攻防形式来看,外国轰炸机要炸气候地形复杂的西南,绝对比轰炸中原腹地艰难得多。
    于是三哥便按照珍卿的提议,先卖掉花山别墅旅游区的股份,去填岳子璋先生蜀州铣牙厂的大坑,也打算按照珍卿的提议,把江越和中原投资的产业,先少量地转移一部分到西南。不过这件事,三哥决定就不跟谢董事长商量了,根据从前议论的结果,商量了她也多半不会赞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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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8章 以此名姓还父母
    这一天, 珍卿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游完水的娇娇换了衣服坐过来说:“小姑,我想改个名字。”珍卿和她旁边的杜教授, 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问:“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改名?”
    娇娇深呼吸一下,低头垂着眼眸说道:“今天跟小伦在溪边钓鱼, 有个男孩子晓得我叫‘娇娇’, 问我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行动要有佣人服侍, 在外面也须别人侍候着?还说了一通找不到婆家的鬼话。”谢董事长走进来扬声问她:“哪家的孩子?当着人就胡说八道?”娇娇说小伦说是东城开搪瓷厂的孟家。
    谢董事长立刻知道是哪一家, 说这孟家太太是妇德典范又重男轻女,把她的独生子惯得很没体统,她便交代娇娇跟孟家人客气一些, 不过也不必十分理会他们。坐下来又问起她要改名的事。
    珍卿在一旁觉得有点奇怪了。娇娇是个理智多于感情的孩子,她看书就爱看各种现实主义的,学校的课程也偏爱数理化工, 今天这点闲口角未必值得她发作, 她不爱讲人是非而特意告了状, 此刻也是刻意表现出介意的样子,便晓得这丫头说改名未必是临时起意, 多半是私下思忖已久, 今日不过借个由头提出来。
    珍卿想明白这一点,看看笑眯眯在旁吃水果的谢董事长, 说娇娇想改什么名字自己改吧。珍卿收起疑惑笑着问娇娇:“你想改什么名字?”娇娇歪头似乎想了一下, 笑容温细却并不迟疑地说起来:“小姑, 你说天道最重要的创造是‘人’, 我以为, 人所以在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就是人能不断地汲取知识,获得智慧。我觉得人有智慧才是最美的,我若改名,应该改作‘智美’‘慧美’较好。”
    珍卿跟谢董事长、杜教授对视,杜教授很捧场地说两个名字都好,天然就比“娇娇”听着响亮大气。谢董事长欣然而怜惜地看着娇娇,递给她一颗剥好的荔枝,冲她温和地笑道:“我也瞧这两个名字都漂亮。”珍卿抚着娇娇半干的秀发道:“吴智美,吴慧美,我也觉得不错。你自家选一个吧。”珍卿说完自己顿了一下,“吴”这姓氏加上这俩名字,其实有一点点怪怪的,不过没说出来扫娇娇的兴。
    娇娇稚嫩的脸却一派肃然,看看小姑,又看看奶奶爷爷,慢条斯理地发出惊人之语:“不,我要叫谢智美。若是随了吴姓,再多智慧之美,早晚也涸逝了。”珍卿听得眼神一顿,听娇娇说“智慧之美早晚涸逝”,珍卿第一个想到吴二姐祖怡,然后才想到娇娇之父吴祖兴。
    而谢董事长却听得眼睛一亮,没想到孙辈里第一个愿意改姓的,竟是从小放在手心里捧的娇娇,之所以多疼女孩子不过是觉得她早晚嫁出去,倒没想过强逼娇娇改姓。
    三哥马上也晓得娇娇欲改名,他自然没有特别的意向情绪。吴二姐听说不免想到亲大哥,心情有点复杂,可是终究对娇娇改姓名没意见,甚至说自己也不妨改个姓。谢董事长颇心动了一瞬间,但想到晋州吴家人怕要闹腾,祖怡改不改姓都没啥妨碍,也就作罢了。小英知道娇娇姐要改姓谢,她暑假里跟小朋友介绍自己,有时说姓谢有时说姓赵,不过是闹着玩呢。
    对这件事最有危机感的,反倒是庸人自扰的杜太爷,他有点担心三哥也凑这个热闹。杜太爷怕自己百年归山之后,谢公馆这没章程的改姓活动会再发生,珍卿生的孩子也改姓陆甚至姓谢。珍卿夫妇赌咒发誓说不会改,这杞人忧天的老头儿才勉强放下心。
    没有多久,谢公馆十六岁的孙小姐吴娇娇,通过户籍登记的方式,改却了使用十六年的名和姓。改姓名之事告知她从前姓氏的来处——她的父亲吴祖兴,也告知了她从前名字的来处——她的母亲和外婆。而娇娇父母双方的态度出奇一致,连回信说一句“知道了”也没有,似是无奈默然又似自知无法干涉。娇娇从现在开始就叫谢智美了。
    ————
    珍卿暑假多数时间在家养胎,妊娠反应适应了以后,陆续帮哈大钱冀行先生做了白话语法教参,这个做完才继续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在这期间,她一直收集李松溪先生作品的背景资料,自然跟李先生和师兄们来信颇多,交流了她从前所知了了的前情旧事。相关资料收集整理得差不多,珍卿才开始审校注释的工作。七月下旬,她去艺专和海大跟同事、学生交流过。当时董时吟跟一些学生跑来道歉,还是为上次《文学史》最后一课拦着她写书单,说不知道易先生身体不适实在抱歉……
    八月初财政次长来海宁公干,娟娟姐也带孩子们来游海宁,珍卿阖家在花山盛情招待他们。珍卿还为裴俊瞩麻烦韩容亭一事,认真跟娟娟姐夫妇致歉反省,娟娟姐自然不说怪罪她,只再三叮嘱珍卿交友做事都小心些。其实,应天有大人物对谢公馆态度不友善,他们阖家都该谨慎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抓着什么大把柄。谢公馆众人自然奉为至言听进去。
    珍卿说要给李松溪先生攒个作品集,她还把从李先生跟师兄们那得来的资料,都拿出来给娟娟姐夫妇看过。娟娟姐也是瞅一眼不想瞅第二眼,说那些长篇大论、佶屈聱牙的故文,在这白话大行其道的世上本来就难流通,还要添加许多解说旧事的注释,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花钱买了看。韩姐夫苦笑着说他如今也看不了这些,不过他倒是开明豁达得很,说书印出来于老人已是老怀大慰,卖不出他们多领一些送人也好。珍卿听得嘴皮子直想抽抽,还没做出来你们可真会塌台,要叫李先生听见这话非气死不可。
    不过他们两口子倒是大方得很,说必定给珍卿留足编书出书的经费,到时书印出来也算上他们的功劳。
    面对小师妹珍卿,娟娟姐不免跟她抱怨自己父母,说老两口子死活不愿意离开禹州,生了什么病给他们看治也不方便,想带孩子到二老膝下尽孝承欢,奈何路途遥远、琐事缠身,哪能想起来就转换舟车回去呢?娟娟姐感叹人越老就越古怪了,有她在老两口在哪里不舒坦呢?像杜太爷跟着珍卿过活不就挺好。
    珍卿只能说李师父也曾身居高位,也曾做过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可惜政局跌宕一切都沦落成空,人事国势都无从关顾插手,他人到晚年不过图个清静,也还有个叶落归根的念想吧。
    娟娟姐在海宁待了一个礼拜,终究带孩子回禹州探望外祖父母,珍卿让她帮忙带了好多礼物,代她转告李师父李师娘,明年生了孩子必定回去拜见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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