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道:“那你打算几时成亲?”
    “春闱过后罢。”
    放榜后,尘埃落定,再向赵家提亲,便不会落人口实了。章衡是这么想的。
    晚词心里明白,偏过头,又问:“正林呢?”
    刘密道:“和丽泉差不多罢。”
    晚词笑道:“那明年有的是热闹呢。”
    她自知与金榜无缘,同窗共事不过是奢望,唯求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安度余生。她想章衡会是一个好丈夫,他们不比寻常夫妻,成亲前互不相识,他们有这一年的情分供余生回味,哪怕她年老色衰,于他终究是不同的。
    第四十章
    傍菊从
    日色挫西,一辆马车停在郊外的花神庙前,车帘掀起,探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她望着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着嘴唇,良久才下了车。已是深秋时节,庙前两株银杏叶子金黄,晚风一吹,打着旋儿如蝶飞舞,扑地无声。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穿着青布袍子,坐在灯下看着一卷经书。她走进来,他也不多看一眼。木雕的花神娘娘凤冠霞帔,璎珞缠护,甚是华丽。她手中拈着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人。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灯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众生。
    日色挫西,一辆马车停在郊外的花神庙前,车帘掀起,探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她望着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着嘴唇,良久才下了车。
    已是深秋时节,庙前两株银杏叶子金黄,晚风一吹,打着旋儿如蝶飞舞,扑地无声。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穿着青布袍子,坐在灯下看着一卷经书。
    她走进来,他也不多看一眼。
    木雕的花神娘娘凤冠霞帔,璎珞缠护,甚是华丽。她手中拈着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人。
    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灯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众生。
    “信女夏氏,愚蠢驽钝,痴心错付,而今深陷苦海,听闻娘娘法力无边,还望垂怜则个。”幽咽的声音细微如青烟,带着哽咽,颤颤巍巍,上达神明。
    她拜了三拜,直起身来,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花神眼眸微动,似有恻然之色流露,细看不过是光影浮动的错觉。
    章父生前好种菊,章府有一片菊畦,每到秋季,金黄浅紫,淡绿粉红,各色菊花开放,灿若锦屏。章父过去常和吕大学士在菊畦里赏花饮酒,谈古论今,碰上好月色,两人觉都不睡。后来一个离世,一个离京,章衡见这些花兀自开得热闹,倒有些凄凉,便也请好友一二来赏花。
    这日上午,刘密应邀来到章府,见章衡正在练剑,笑道:“我来陪你练练。”
    章衡弃了剑,与他对面立定,因是寻常切磋,也不拘什么礼数,直抢上前,挥拳向他胸口。刘密身子一斜,反手切他手腕。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拆了十几招,看着你来我往,眼花缭乱,不过是闹着玩。
    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双手拢袖,安静地注视着露台上的两人。
    那目光中的偏倚,刘密不难察觉,一如每日相见,不知所起。掌风骤疾,章衡不想他突然发难,被他一掌推下了露台,半空中腾身一转,落地站稳,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廊下的人拍手笑道:“还是正林厉害!”
    刘密站在露台上,逆着光,脸上神色不明,默了默,下台拱手致歉:“丽泉,对不住。”
    章衡笑了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关你的事。”
    “分明就是技不如人,偏说是自己大意,红纸裱灯笼,装面子。”晚词走到刘密身边,挑眉斜眼看着章衡,那神情好像是自己打赢了他一般。
    刘密忙道:“确实是丽泉大意了,真要比试,我也未必能赢他。”
    章衡看着晚词,心想要是打他一顿,和赵小姐的亲事多半没戏了,抿了抿唇,吐出一句:“山中竹笋,嘴尖皮厚个头矮。”说完,扭头走开了。
    晚词一时想不到词来回敬他,气得干瞪眼。
    刘密看她这样,不禁笑了,捎带着一丝叹息道:“你们两真是冤家。”
    章衡没听见这话,晚词听见了,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三人走到菊畦,只见白菊如雪,飘若浮云,紫菊秾艳,蕊泛流霞,金菊璀璨,芬芬夺目,更有稀罕的绿菊,真个斗万样花巧,美不胜收。
    吃了几杯酒,晚词提议联诗,她刚起了个头,一名丫鬟走过来福了一福,对章衡道:“少爷,四小姐来了,非要见您不可。”
    章衡有十几个堂姐妹,这位四小姐章珮年方及笄,乃安国公正室嫡出,自幼聪慧过人,姿态出众。姐妹中,章衡与她最为亲厚,闻言便让晚词与刘密稍等,自去花厅见她。
    章珮坐在椅上,望着哥窑胆瓶里盛开的黄菊,眉心微拧,神色有些苦恼,手中的扇柄轻敲着桌面,发出不安的节奏。
    章衡走进来道:“四妹妹怎么来了?听说你与汪家的二少爷定亲,我还未去道喜呢。”
    章珮转眸看着他,双手攥住扇子,道:“六哥哥与汪如亭似乎交情不错。”
    章衡点了点头,向她旁边的交椅上坐了,道:“怎么了?”
    章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原是来打探消息的,章衡笑起来,正要开口,章珮又道:“好听的话我已听得够多了,六哥哥不必再说,你只告诉我他有什么不好,我心里也有个数。”
    章衡一怔,为难道:“四妹妹,你这叫我怎么说?如亭青年才俊,人是不错的,但人无完人,他的不好,别人未必没有,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徒增不快罢了。”
    章珮站起身道:“我是不能如何,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婚姻大事,我做不得主,难道我连弄明白的权力都没有么?”说完这话,胸口起伏不定,情绪激动得脸色泛红。
    章衡无言以对,换做别人倒也罢了,他实在不愿在背后说朋友的不是。
    章珮抓住他的衣袖,语气软了些,道:“六哥哥,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你告诉我,好不好?”
    章衡于心不忍,犹豫再三,道:“如亭爱吃花酒,他在碧玉楼似乎有个相好,我并不知道是谁。”
    章珮脸色难看,松开他的衣袖,后退两步,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个人,难怪都说没什么呢。”越想越气不过,困兽一般在厅内来回踱步,忽吩咐下人:“拿纸笔来!”
    下人望向章衡,见他点头,便去了。
    章衡道:“四妹妹,你要做什么?”
    章珮昂然道:“我乃安国公嫡女,下嫁与他已是委屈,他既如此不知检点,我给他立几条规矩,你带给他,让他签字画押,若不愿意,我少不得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向来都是丈夫给妻子立规矩,婆母给儿媳立规矩,这未婚妻给未婚夫立规矩,章衡闻所未闻,他素知这个四妹妹比其他姐妹有主见,但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做,一时目瞪口呆。
    章珮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的规矩,叮嘱章衡亲自带给汪如亭,对他言明厉害,看着他签字画押。
    章衡答应了,她犹愤愤不平,道:“若非孝道未尽,我就是铰了头发做尼姑,也不嫁这种人,脏了自己。”说罢,告辞而去。
    章衡看着这满纸的规矩,好笑又无奈,这要怎么对汪如亭开口?然若不遂四妹妹的意,只怕真要闹个鱼死网破。思来想去,头大如斗,且放过一旁,正要往菊畦去,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过来道:“少爷,赵公子不知怎的晕倒了。”
    章衡一惊,道:“叫大夫了么?”
    小厮点头道:“去叫了。”
    章衡疾步走到菊畦,见赵琴伏在桌上,刘密焦急地在旁叫他的名字。
    “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吃了点东西便说头晕,我问她可要请大夫来瞧瞧,她不说话便这样了。”
    桌上的菜他们两也吃过,并未觉得不适。
    “先把他送进屋里,等大夫来了再说。”章衡目光一瞥,两个小厮便要上前抬人。
    文竹忙道:“且慢,我家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还是小的来罢。”
    她和另一个丫鬟吃力地架着晚词进了旁边的厢房,放在榻上。不多时,大夫请来了,是个极有经验的老医生,把了脉,又看了看桌上的菜,指着一盘蜜渍果子道:“小官人可曾吃过此物?”
    刘密点了点头,道:“我们也吃过。”
    大夫道:“这种海松果京城不多见,老夫数年前去过广东,那里有很多。大多数人吃了无碍,极少数人吃了却会昏迷。你们也不必担心,过几个时辰便醒了。”
    “原来如此。”两人松了口气,都觉得稀奇。
    章衡叫人拿钱送大夫离开,重新筛酒和刘密又吃了几杯,想着四妹妹的事,不禁感叹道:“有时候想一想,姑娘家无论出身高低贫富,都是很可怜的。”
    刘密怔了怔,望着迎风而起的片片飞花,道:“红颜薄命,自古如此。丽泉是怜香惜玉之人,将来娶得如花美眷,必定呵护有加。”
    想到烟雨中那一抹荏弱倩影,章衡依稀又闻到淡淡的菡萏香,眼角眉梢柔情流露,笑道:“这是自然。”
    刘密端起酒杯,以汾酒为底的竹叶青,泛着琥珀般的光,入口甜绵醇厚,带着药材的清苦香气,滚过发涩的喉咙,也就释然了。
    第四十一章
    雁儿落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琅嬛阁外几株枫树红透了,层层叠叠,彤云一般,映着绿纱窗,煞是好看。晚词受了风寒,这几日在家养病,不曾去国子监。倒有几个学生特意去问赵公,赵琴怎么没来?赵公见他们很关切的样子,怕要上门探病,只说侄儿回洛阳几日。湘痕知道晚词病了,这日过来探望,走到廊下听见里面宛宛转转的娇吟,便站住脚,听她吟的是:梧桐叶儿风打窗,新凉,薄衾闲半床。愁里画屏天样远,银烛短,梦也无人管。湘痕忍不住扑哧一笑,里头的人受了惊,立马没声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走进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晚词不作声,低头摆弄着衣带,脸儿泛红。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琅嬛阁外几株枫树红透了,层层叠叠,彤云一般,映着绿纱窗,煞是好看。
    晚词受了风寒,这几日在家养病,不曾去国子监。倒有几个学生特意去问赵公,赵琴怎么没来?赵公见他们很关切的样子,怕要上门探病,只说侄儿回洛阳几日。
    湘痕知道晚词病了,这日过来探望,走到廊下听见里面宛宛转转的娇吟,便站住脚,听她吟的是:梧桐叶儿风打窗,新凉,薄衾闲半床。愁里画屏天样远,银烛短,梦也无人管。
    湘痕忍不住扑哧一笑,里头的人受了惊,立马没声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走进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
    晚词不作声,低头摆弄着衣带,脸儿泛红。
    湘痕在她身畔坐下,道:“我替你念罢,怕相思,越相思。除非,影儿权作伊。”
    晚词伸手捂她的嘴,被她捉住腕子,笑道:“好妹妹,你思的是哪个?”
    “什么哪个,我随口念念罢了。”晚词又羞又恼,冷不丁地抽出手挠她腋下。
    两人闹了一会儿,湘痕见她好得差不多了,道:“你也闷了几日了,今儿个是海澜妹妹的生辰,我们看戏去。”
    晚词道:“她不曾给我下帖子,我也不曾给她准备礼物。”
    湘痕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额头,道:“人家上回好不容易诌出首诗,指望你夸几句,捧捧场,你不夸也就罢了,非要拆台,人家还能给你下帖?礼物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换身衣服就去罢。”
    汪海澜正是汪如亭的妹妹,仗着哥哥与章衡有些交情,居然说:“我的诗章家六哥哥看了也说好的。”
    晚词怎么也不相信章衡会昧着良心夸一首连典故都用错的诗做得好,又被她娇滴滴的一声章家六哥哥激怒,立马借题发挥,反唇相讥。汪海澜哪里是她的对手,被说得脸皮紫涨,梁子便结下了。
    后来晚词还把那首诗抄给章衡看,问他写得如何?
    章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道:“这是谁写的?朱海通?”
    “我就是看不惯她装腔作势的那股劲儿。”晚词懒洋洋地下了榻,唤丫鬟来更衣。梳妆完毕,乘赵府的马车去了汪府。
    章衡斟酌了几日,才想好怎么和汪如亭说规矩的事,这日来到汪府,见门前停着赵府的马车,又听管家说小姐过生辰,心道莫非赵小姐也来了?
    这种意外的巧合令他高兴,虽然偌大的汪府,内外有别,女眷们都在内院,来了也不太可能见着,还是高兴。
    汪如亭在东镜楼,这里是汪府藏书之处,离戏台只隔着一片湖,西风阵阵送来丝竹肉声,唱的是《夜奔》。两个小厮抄着手站在湖边,摇头晃脑,听得入迷。章衡也没有叫他们,径自上了楼。房门关着,章衡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如亭?”他推了下门,像是被拴上了,里面应该有人,但喊了几声,一点动静没有。
    正奇怪着,门缝里透出一股异味,章衡变了脸色,用力一脚踹开了门。对面的罗汉榻上趴着一个人,浑身是血,长袍衣摆被掀了上去,裤子半褪,整个臀部暴露在外。
    章衡僵了片刻,缓缓上前两步,确认此人正是汪如亭。他被利器割断了咽喉,气息全无,臀部有一片很显眼的纹身,是一黑一红两条鲤鱼,首尾相交,周围还有水纹,栩栩如生,似要钻进臀缝里。
    章衡站在榻边,如遭雷击。他的朋友,四妹妹的未婚夫,突然间变成了一具尸体。看着这具尸体,他一时无法思考,脑子里空空如也。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急忙追出去。拐角处闪过一片湖色裙裾,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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