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道:“我和刑部的两位同僚怀疑宁月仙八年前杀了司空觞,将尸体藏过,避祸加入匪帮,至于阎氏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因何而死,便不得而知了。”
    荀知县想了半日,摇头嗟叹道:“此事真是错综复杂,一团迷雾。”
    刘密道:“荀兄,不知司空玳是怎样一个人?”
    “人都说他古道热肠,慷慨大方,是关中豪杰,不怕刘大人笑话,我这个县太爷在武安县说话都不及他管用。”荀知县噙着一丝苦笑自嘲,眼神透着不甘,又道:“不过这些世家大族,总是表面光鲜,背地里怎样,谁知道呢。”
    刘密端起茶盏,划着盖,低眸看着茶汤上漂浮的碎叶,道:“我想他父亲的事,除了他母亲,他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荀知县神色一凝,道:“刘大人,你要去问他?”
    刘密微笑道:“荀兄放心,你在此地的难处我明白,不会说出对你不利之言。”
    荀知县松了松身子,在心内斟酌一番,道:“若能协助大人擒获宁月仙,我也不怕得罪司空家。”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擒获头号钦犯宁月仙,这样大的功劳,荀知县哪怕只能分到一点,也足够他离开武安县,去一个更多机遇的地方。
    刘密看他一眼,笑道:“难得荀兄有这份心,待我回京,一定向罗大人和章侍郎多多举荐你。”
    荀知县心中欢喜,道:“大人提携之力,感激不尽,他日愿效犬马之劳。”看看外面,又道:“天色不早,我请大人吃顿便饭,略尽地主之谊罢。”
    刘密欣然答应,两人乘轿来到街上的一家酒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一桌。天光收尽,风中添了凉意,远处连绵起伏的山梁隐入夜色。
    正吃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夹杂着破风之声传来。
    刘密循声看去,楼下一片空地上,许多少年手持火把,头裹白巾,赤着上身抡起长鞭,合力抽打一个巨大的陀螺。
    火光中,那陀螺旋转如飞,扬起灰蒙蒙的尘埃。月仙头戴帷帽,素纱覆面,一身白衣站在尘埃里,仰望着楼上的他。
    第一百三十章
    西子湖
    按察司负责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章衡与姚宝渐熟归熟,审起案子来一点不含糊。每日卯时他便起身,带着晚词吃过早饭,从下榻的西湖会馆乘轿至按察司衙门,提审犯人,核查卷宗,天黑才离开。姚宝渐深知其性,不以为意。可怜晚词跟着章衡早出晚归,辛苦了大半个月,连西湖都未好好逛过。这日中午,章衡要去布政使任元度府上应酬,心知晚词不耐烦,便没叫她去。晚词终于得空,带着无病和绛月走在清风徐来,柳丝如浪,桃花喷薄的西子湖畔,甚是惬意。春光烘得花气暖融融,直往人脸上扑,头顶一声又一声的婉转莺啼,从这儿到那儿,忽东忽西,分辨不清。
    按察司负责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章衡与姚宝渐熟归熟,审起案子来一点不含糊。每日卯时他便起身,带着晚词吃过早饭,从下榻的西湖会馆乘轿至按察司衙门,提审犯人,核查卷宗,天黑才离开。
    姚宝渐深知其性,不以为意。可怜晚词跟着章衡早出晚归,辛苦了大半个月,连西湖都未好好逛过。
    这日中午,章衡要去布政使任元度府上应酬,心知晚词不耐烦,便没叫她去。
    晚词终于得空,带着无病和绛月走在清风徐来,柳丝如浪,桃花喷薄的西子湖畔,甚是惬意。春光烘得花气暖融融,直往人脸上扑,头顶一声又一声的婉转莺啼,从这儿到那儿,忽东忽西,分辨不清。
    树下有着艳色薄衫的女子鬓插鲜花,摇着团扇,烟视媚行,有头戴方巾的书生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更多的是扯着嗓子叫卖花翠汗巾,藕粉茶汤的小贩,和布衣草鞋,衣上缀着补丁,脚趾钻出破洞的挑夫船工。
    晚词买了三碗藕粉,三人也不分主仆,并排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捧着碗,看着湖光山色,悠哉悠哉地吃着。
    晚词道:“章大人不在,咱们都自在多了。”
    过于刚强的章衡做上司,做情郎,都叫人紧张。绛月和无病深有感触,沉默地附和她。
    晚词搁下空碗,双手撑在身后,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来,道:“若能去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分开一段时日也好。”
    这话绛月和无病便不能苟同了,两人都知道章衡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真要分开,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四目相对,虚空中几乎激起水纹。两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消她这一可怕的念头。
    绛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章大人这般着紧姑娘,分开了,只怕他受不了。”
    晚词瞥她一眼,道:“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
    无病道:“世道险恶,姑娘就算不为他着想,也该为自己考虑。分开了,万一遇上什么麻烦,阿姐又不在身边,我和绛月哪有章大人主意多?”
    绛月忙道:“正是这话!”
    晚词撇了撇嘴,道:“我不过随便说说,去哪里,怎么去,我都不知道,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她站起身,去逛古玩字画铺子,西湖周围这类铺子极多,东西良莠不齐,价钱往往也不公道。她看中一个白玉诗筒,上面刻着两株古梅,劲骨清峭,花萼缀枝,是难得的佳品。店主直夸她眼光好,说这是唐贞观年间的东西,要价三百两。
    晚词这趟出来,身上连一百两都没有,放下又舍不得,看来看去实在喜欢,踌躇半日,叫店主等一等,带着绛月,无病一径回到会馆,将自己用的白玉镇纸,紫檀木笔筒和一个玉扇坠拿到当铺里兑了两百五十两银子,又和卖诗筒的店主讨价还价,最终添了三十两成交。
    傍晚章衡回来,见她坐在榻上看书,拉了拉手,笑道:“我叫人备了船,咱们去船上吃饭。”
    他换下官袍,穿了一件月白宁绸窄袖衫,与她来到湖边。此时的西湖又是另一番景象,落日熔金,满天霞飞入水,五光十色,宛如靓妆炫服的美人。一只采菱船泊在岸边,章衡叫船家下去,自己摇着橹,荡向不远处的南屏山。
    悠悠钟声中,晚词笑道:“你这船划得比过去强多了。”
    章衡道:“想着和小姐泛舟西湖,我在家练过几次了。”
    晚词一怔,道:“真的?”
    “骗你我就是这水里的泥鳅。”
    晚词面上笑意更浓,她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和他分开,现在要她和他一辈子泛舟湖上,她也是愿意的。
    看他摇了一会儿,晚词自觉会了,伸手向前道:“让我试试。”
    章衡松开手,她接过船橹,使劲划拉了几下,船只原地打转,寸步不前。
    “可煞作怪,我哪里不对,它怎么就不走?”
    章衡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弄直了船,往前划出三四丈,晚词道:“我会了,你松手罢。”
    章衡看着她被晚霞染红的脸庞,置若罔闻,划入苏堤畔的树影里,方才松开手,环住她半弓的纤腰,在她腮边落下一吻。
    堤上人来人往,这船没遮没挡,晚词不想他做得出,又惊又怕地环顾四周,只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章衡笑着耳语道:“没人看见的。”
    这里不是京城,认识他们的人寥寥无几,看见了又怎样呢。江南的春风温暖湿润,吹得人心都鼓胀起来。晚词扭过脸,飞快地亲了下他的唇,丢下船橹,回到舱里坐着。
    章衡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唇,腼腆者的热情放肆像藏在碗底的珍馐,叫人有种意外的感动。他将船摇到阮公墩旁,在她对面坐下,一边吃酒,一边等待月色。
    “西泠月照紫霞丛,杨柳多丝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橡。金吹油壁……”
    晚词吃多了酒,回去时扶着章衡,脚步踉跄,口中呢喃。章衡将她扶到房里,放在榻上,自己走到桌案后坐下,提笔蘸墨,欲把她在湖上作的诗录下来。
    他习惯用镇纸压着写,找来找去不见镇纸,便问旁边的绛月:“镇纸呢?”
    绛月低了头,讷讷道:“姑娘日里看中一个白玉诗筒,就是桌上那个,要三百两,她没那么多钱,便把原先的笔筒,镇纸,还有一个扇坠都当掉了。”
    章衡愕然,他与晚词浓情蜜意,好得难舍难分,虽不是夫妻,他早已占了做丈夫的便宜,自认养活她也是应该的,区区三百两,她竟宁愿当东西也不问他要。饶是知道她孤傲,不想孤傲至此。
    绛月以为章衡听了这话会不高兴,他是喜欢被女人依赖的男人,姑娘却是不喜欢依赖男人的女人,她不仅不愿花他的钱,还想着去他找不到的地方透口气,似乎俗称顶梁柱的男人于她而言,是个包袱,累赘。
    榻上晚词枕着一个玉色绉纱靠枕,已经睡熟了。章衡看她良久,转头对绛月道:“当票呢?”
    绛月觑着他的脸色,并不算坏,打开一个匣子取出当票给他。
    晚词次早起来,见桌上砚台下压着一张小楷,是自己昨晚作的诗,心中欢喜,捧在手里看了几遍,叫绛月收好。
    花厅里,章衡吃着一碗粳米粥,见她来了,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两人乘轿去按察司衙门。
    晚上勾当了公务,晚词回到房中,看见那白玉镇纸,紫檀木笔筒,玉扇坠都回来了,愣了一愣,心知怎么回事,倒有些意外章衡今日若无其事的态度。
    她和绛月一样以为他会不高兴,至少会说点什么,可是章衡能说什么呢?他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他接受她的孤傲,也要履行丈夫的义务。刚强人的体贴包容,像冰天雪地里的温泉,有浸透肌肤,抚慰身心的奇效。
    晚词握着那方镇纸,不想去谢他,也无意拒绝。两人默契地当没有这回事,案子审核得差不多,便准备去宁波看望吕慈。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探故宅
    这座矗立山间的宅院占地甚广,三丈多高的院墙气势恢宏,将众多房屋包围在内,好像坚固的城堡。听说这里住过司空家的十二代家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刘密跟着管家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是牡丹灵芝,仙鹤孔雀,各式各样的壁雕。左拐进了一座院落,走到厅上,管家客客气气道:“刘大人稍等片刻,家主这就来了。”刘密点点头,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坐下,刚吃了两口茶,司空玳便走了进来。他比刘密大几岁,看起来却成熟得多,穿着葱白素缎箭袖袍,头戴蓝色武生公子巾,剑眉星目,称得上仪表堂堂。
    这座矗立山间的宅院占地甚广,三丈多高的院墙气势恢宏,将众多房屋包围在内,好像坚固的城堡。听说这里住过司空家的十二代家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刘密跟着管家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是牡丹灵芝,仙鹤孔雀,各式各样的壁雕。左拐进了一座院落,走到厅上,管家客客气气道:“刘大人稍等片刻,家主这就来了。”
    刘密点点头,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坐下,刚吃了两口茶,司空玳便走了进来。
    他比刘密大几岁,看起来却成熟得多,穿着葱白素缎箭袖袍,头戴蓝色武生公子巾,剑眉星目,称得上仪表堂堂。
    刘密起身与他见过礼,他含笑道:“刘大人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刘密从袖中拿出那张画着龙王面具的纸,展开道:“听说这面具是司空氏世代相传的徽识,对么?”
    司空玳看着纸上的面具愣了愣,点头道:“是的,怎么了?”
    刘密道:“阁下想必知道飞鹏帮的三当家宁月仙,她便戴着这样的面具,我想问问阁下与她是何关系?”
    他语气温和,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尖锐。司空玳神情有些诧异,又往那张纸上看了两眼,道:“我从未见过宁月仙,我家族人皆爱行侠仗义,或许哪里得罪过飞鹏帮,他们嫁祸于我家也未可知。”
    刘密微微颔首,道:“阁下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宁月仙亲口说过,她加入飞鹏帮是因为她杀了一个很有名望的男人。”顿了顿,斜眼瞧着司空玳,道:“阁下可知宁月仙加入飞鹏帮与令尊失踪恰巧是同一年?”
    司空玳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刘密,道:“大人的意思是宁月仙杀了家父?”
    刘密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我们一无所获,这么说也只是推测,你别太绝望。假使令尊真被宁月仙所害,只有抓住宁月仙,才能找到他的尸首。”
    说到尸首,刘密神情不忍,道:“你仔细想想,令尊失踪之前,可有与二十左右,武功高强的年轻女子结过仇?”
    司空玳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坚定地与刘密对视,道:“家父宽厚仁爱,怜贫惜弱,从不与女子为难。彼时他正值壮年,仰慕他的年轻女子不可胜数,但他与先母伉俪情深,并无纳妾的打算。若有女子因此记恨他,倒也不奇怪,但我实在不知道是谁。”
    刘密没有说话,侧头看着旁边天然几上摆着的古铜花觚,里面插着几枝海棠,那娇艳的粉红在这间色调沉闷的老房子里焕发着异样的生机。
    司空玳低头吃着茶,余光瞥他一眼,放下茶盏,道:“说起来,家父收过一个女弟子,她性格孤僻,天资奇高,独自一人住在外面。家父时常去教她武艺,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家父失踪后,她也不知去向。”
    难道这女弟子就是宁月仙?司空觞和她只是师徒关系么?
    刘密带着晦涩的疑问看向司空玳,对方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别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正值壮年的师父,青春少艾的女弟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教习难免身体触碰的武艺,当真能清白无私?
    同为男人,连司空玳都不相信他父亲,何况刘密呢。
    “此事令堂知道否?”
    司空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刘密紧紧地盯着他,道:“听说令尊失踪不到一月,原本身体康健的令堂便暴病而亡,这中间是否有甚隐情?”
    司空玳惊讶地看他一眼,连忙摇头道:“没有,那个月时疫蔓延,县里死了不少人,县衙也是有记录的。”
    刘密默了默,神情稍缓,道:“那名女弟子过去住在何处?”
    司空玳告诉他,又要叫人带他去。刘密婉言谢却,留下两名随从暗中盯着司空玳,自己去了那女弟子曾经的住处。
    宅院已经荒废,门前有一株大榆树,落了满地的榆钱。四周静悄悄的,许久不见有人走动。推开两扇白胚柴门,老旧合叶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像剪刀把这片阒寂剪开一个口子。
    刘密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仿佛这里住过什么毒蛇猛兽,至今还残留着危险的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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