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李瑕道:“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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