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城,南门楼。
    有士卒转头望向南面,见到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是走水了吧……”
    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骑快马冲到城下,有人大喊道:“南营发生营啸了!快放我进城,我要见总管。”
    “来者何人?!”
    “大理城南营千户所副千户,有银符在此,速放我进城。”
    “将军稍待,容我核验银符,禀报城守。”
    “娘的!这太平时节,放我进个城而已,啰啰嗦嗦,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将军稍待……”
    城门才开,那为首的将军抛下银符,不待守军看清他们的容貌,径直冲入城中……
    ~~
    大理总管府。
    段兴智早已不住在大理皇宫里,那里如今已改成了行宫。
    而城中最好的府邸本是高泰祥的,改成了都元帅府。
    段兴智只好把高泰禾的府邸改为大理总管府。
    这夜,他依旧是拥着他的宠妾郑慧缘入眠……
    郑慧缘称不上美艳,年过三旬、还嫁过人,段兴智以前当大理皇帝时,有许多妃嫔,对她并不甚宠爱。
    但大理国灭之际,妃嫔中唯有她随段兴智出逃到善阐;投降后,也唯有她依旧视他为庇护臣民的英主。
    她每每看他,眼神里至真至诚,是旁的女子演不出来的。
    祖宗基业传二十二代,历三百一十七年,亡于段兴智之手,有时夜深人静,段兴智也觉心中愧疚至极,亦是郑慧缘为他消解这份痛苦。
    段兴智这辈子享过太多帝王之福,经此磨难,反而不再耽于美色,如今唯愿与郑慧缘这一个女子厮守。
    这是他的另一面。在旁人眼里他是投降的国君、是助纣为虐的蒙人走狗、是葬送祖宗基业苟且偷生的懦夫。
    但在郑慧缘面前,他就是个男人。渊博、沉稳、雅致、通佛法、懂情调……当然,老夫老妻了,这些他也不必刻意展示。
    睡到半夜,段兴智忽然身子一颤,睁开眼。
    “怎么了?”虽只是轻微的动静,郑慧缘还是醒过来,小声问道。
    段兴智睁开眼看着帷幔,搂着郑慧缘,喃喃道:“我方才,又梦到哈拉和林了,大蒙国疆域之广、大汗之刚明雄毅……可恐、可敬。”
    “郎君为大理臣民亲至漠北,经历艰难。”
    “嗯,世人总以为我是为苟且偷生而降,他们不知我为的是段氏不亡,为的是治下臣民……可唯有你智我。”
    “郎君,妾身知你。”郑慧缘想安慰他,温柔地凑了上去。
    段兴智抚着她的长发,道:“今日累了,睡吧。”
    “妾身想再试试,想为郎君生个孩子。”
    段兴智不由叹息一声,道:“不必试了,是我生不出。”
    一个曾经的皇帝,如今的总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郑慧缘心中感动,柔声道:“该是妾身的原故,再试试,若不行,你再纳几个妾氏。”
    “是上苍罚我,与你无关。”段兴智道:“往后这世袭的大理总管,就留给我那几个兄弟罢了。但可笑,段实争来争去,竟走在了我前面。”
    “他那人,少年气盛,该有这一劫。”
    “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心为的是段氏能留存、为的是不负祖宗。”段兴智叹道:“唉,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静……”
    话到这里,外面有几声惨叫响起。
    “有刺客!总管快……”
    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响,是血泼在屋门上的声音。
    屋中两人大惊,坐起身来。
    不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这个屋子。
    伺夜的婢子们慌成一团,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都不必慌。”有个年轻的声音道,“别嚷,别反抗,我不会乱杀人。”
    段兴智将郑慧缘挡在身后,喝道:“你是谁?!胆敢……”
    “李瑕。”
    “李瑕?!这……这不可……你……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并非是来杀你的。深呼吸,冷静,别怕。”
    李瑕提着长剑,剑尖上还有血不住往下淌。他却像是个礼貌的客人,抬了抬手,把段兴智安抚下来。
    待屋中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李瑕才平平静静又道:“你可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去,让你府上的护卫都不必惊慌。我们都希望死的人越少越好,大理国人口已经不多了。”
    ……
    高明月正站在李瑕身边,默默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里曾是她父母的屋子。
    今夜李瑕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这里,也多亏了她。
    高明月熟悉这个府邸的一切。
    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能不惊动守卫打开侧门,进门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主屋……
    因此,今夜这场突袭几乎是由她来指挥的。
    此时进了主屋,她不由心想,若是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
    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想从这里出嫁,嫁给李瑕。
    下一刻,李瑕握了握她的手。
    他表面上很冷清,但其实颇能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变化,虽然不是每个女子他都有耐心安慰……
    ~~
    段兴智眯着眼看去,见眼前那一男一女竟在此时还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来游玩一般。
    他也转头向郑慧缘道:“莫惊,有我在。”
    段兴智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也不会投降了。
    他很快看明白形势,老老实实披上外衣起身,自有人上前,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
    “老实点,到前堂去,告诉你的护卫,是南营发生了营啸,董邝增派人手来保护你。”
    “我依你们说的做了,能保证我和她活命吗?”段兴智问道。
    李瑕道:“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不杀你。”
    “好。”
    很快,总管府又归于平静。
    李瑕的人开始搬运尸体,打扫痕迹。
    ……
    做这些的时候,李瑕心里一直在想……段兴智这个大理总管到底有多大份量?
    若真有大份量,便该有蒙古精锐护卫,李瑕也做不到就这样杀进来了。
    简单来说,段兴智是大理世族与蒙古人的桥梁,蒙古人借助他与各世族沟通,让他们维持秩序、搜刮钱粮。
    若杀了他,蒙古只要换一个人来代表大理世族,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以他的名义抗蒙,只怕也收效甚微,他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根本不能号召世族。
    必须要意识到的一点是,段兴智现有的权力,是蒙古人给的。
    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利用好蒙古人给段兴智的这一点权力。
    这才是对李瑕最大的考验,而不是用千余人就试图征服大理国。
    ……
    “你要什么?”段兴智问道。
    “很简单。”李瑕道:“我要粮草,还要有输送粮草的劳力、骡马;我要从灵关道离开大理境内,需要你帮我渡金沙江,带我通过边境、沿途关卡。”
    段兴智一愣,又问道:“你要带走我?”
    “嗯。”
    “我……”
    “你想清楚,天气渐渐热了,蒙古人受不了这种炎热,所以阿术不可能在交趾呆到七月。夏天之前必定会回来。”
    段兴智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等他回来,你可以告诉他,两百俘虏在今夜的营啸里逃了,你领兵追着他一路追出灵关道。”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你就死。”李瑕道:“今夜死在我手上,或等阿术回来,死在他手上。”
    段兴智咬着牙,喃喃道:“你会害得我段氏一门尽殁,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很有骨气?”
    段兴智又是一愣,急道:“你以为我投降了就是懦夫?!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我一人才降……”
    他话到一半,李瑕已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介意杀你,你死了,还有段忠、段真、段良等等很多人帮我做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够了,‘好’或‘不好’?”
    那剑很锋利,段实能感受到它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
    他额头上有冷汗不停往下冒,嘴唇抖动着。
    忽然,堂外有动静传来。
    不一会儿,熊山推门进来,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县尉,有蒙古人来见段兴智了,带了十多人,说是再不开门就打进来。”
    “知道了。”
    李瑕压了压手里的剑,又向段兴智问道:“好或不好?”
    段兴智依旧在犹豫不绝。
    他知道,李瑕说的那个计划根本不足以让他瞒过阿术。
    若照做了,他很可能会因为叛背蒙古过而丧命。
    但至少,李瑕还是给了他一个希望……
    脖颈上的剑锋逼上来,段兴智想咽口水,却又不敢。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李瑕收了剑,转过身,又与高明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之后,他才拍了拍段兴智的肩,道:“现在,出面告诉你的人,放蒙古人进来,让他们到前堂的梵音楼说话。”
    “李……你不问问来的是谁?”
    “嗯,这也很重要。”李瑕道,“但时间很赶,我们先杀了他们,然后再说。”
    “杀……杀了他们?”段兴智脸色瞬间一白,“我告诉你!我绝非为我一人活命而降,你若是……”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不会再问你,直接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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