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旳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被赐姓为赵,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大雨中, 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 抬头看去。果然, 雨夜中,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也不用绳梯, 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 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 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 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 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 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 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 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 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 与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 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 既是王坚的下属,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 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 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 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 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 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 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 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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