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府。
    唐时,凤翔府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号为“西京”。
    刘黑马还有一个官职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凤翔亦是他的根基之一。
    昨日一败之后,他仓皇率残军撤退,连夜逃回了凤翔府。
    幸而府城还在。
    刘黑马担心的不是宋军,而是怕廉希宪会先控制凤翔府。
    战前,他与廉希宪说“若胜,则收复陇西”,但没说若败了要如何。
    两人都不敢说,所以相对无言。
    若败,刘黑马便打算与李瑕谈谈归顺之事。
    太多兵马被李瑕俘虏,儿子在对方手上,汉中、陇西已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的夹攻之势。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胜过阿里不哥……总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与贾厚详聊的那些话,也偶尔会在刘黑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还要再决一死战,既是回报历代大汗对他的重恩,也是想尽力保全他的骄傲。
    若不打上一战,他对李瑕并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将全家性命全压在李瑕身上。
    唯一仗定胜败,才能看清局势,才甘愿。
    这是很微妙的心思。
    简单而言,刘黑马还是想拼一把,看能否稳住局面。
    投顺还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后迫于无奈的选择……
    廉希宪看得明白刘黑马这个心思,当然看得明白,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军,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显。
    故而说“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言下之意,同意让他全力一搏,再做决择。
    廉希宪也无奈,否则若再逼迫,只恐刘黑马连战都不愿一战。
    战一场,至少还有胜机,
    再调汪直臣增援,努力求胜。
    但最后,还是败了。
    廉希宪仅比刘黑马早半日退走,来不及控制凤翔府,干脆领着心腹直奔京兆府。
    这是已不再信任、也没有理由再信任刘黑马了。
    因其将家族之利置于朝廷之上,战前留有退路,战时见援兵已至犹先溃逃,暗揣反复之心。
    刘黑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归顺李瑕已是保全家业更好的选择。
    他还有与李瑕谈条件的底气,战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临洮之战后剩下的一万五千余战力,五千余奇袭汉中尽没,五千余决战于渭水仅余一千四百人得归……但还有五千精骑散布各地。
    而关中各州县、各关隘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虽说战力差些,守城还是够的。
    且刘黑马镇守山西、陕西近二十年,在军中地位远高于廉希宪等人。
    只看一点便知,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之际,敢动廉希宪、商挺,却不敢动刘黑马。
    反观李瑕,眼下虽有一万精兵北伐,但陇西空虚,李瑕真敢带兵深入?又如何取得关中?川蜀连年战祸支撑得了这样的大战?取关中之后如何防御?
    李瑕需要他刘黑马投效,这一点毋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节时,李瑕就已经定下的攻取关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刘黑马。
    但,如何谈,其中差别却极大……
    ~~
    “有话好说,大帅欲争关中,万不可争一时之气……”
    宋军大帐之中,贾厚眼见李瑕真敢杀人,已面露焦急,苦劝不已。
    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刘元振说硬话的原因。
    硬话教刘元振说了,他才好说些软话,再把局面挽回来。
    李瑕却没有这么多技巧,也从不虚以委蛇,神色始终坦然,语气冷静中带着些许真诚。
    “并非争一时之气,你们若没有谈的诚意,两个俘虏杀便杀了,我大可不谈。”
    贾厚微惊于李瑕能如此坚决,作揖道:“有诚意,恰是因有诚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于大帅。”
    “这是诚意吗?”李瑕反问道:“这不是想贪我的势吗?”
    贾厚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又是一滞,终于也开诚布公,道:“既说到势,现今刘家之势,犹不小。”
    “小不小,我不与你争辩。”李瑕道:“正月时,我认为我兄长娶刘家女为正妻,正好相配,但现在,刘家之势更小了许多。”
    贾厚不屑,维持着礼数,缓缓道:“家姐夫欲与大帅亲上加亲,让令兄娶十二姐儿,大帅则……”
    “你现在叫我大帅,若我松口了,明日你便直唤我名字,后日,刘黑马便要对我颐指气使,到时是我争天下,还是他争天下?”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然而“争天下”三字入耳,刘元振、刘元礼抬起头,还是觉得李瑕好狂。
    贾厚则有些见怪不怪,应道:“姐夫并不敢有如此志向。”
    李瑕道:“故而,他败给我了。”
    两人争的看似是刘黑马嫁女于李瑕或李昭成,实则是刘家归附后的地位。
    “大帅恕我冒昧。”贾厚无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挂在帐中的地图,问道:“可否容我为大帅介绍关中形势?”
    “可。”
    “此地是凤翔府,有驻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归后,犹有五千人,府城位于渭河以北,四野开阔;此地是郇州,为防斜谷关的宋军,布兵两千人……”
    贾厚侃侃而谈,先沿着渭河往东指过,又沿着泾河向北,再沿着黄河说东面防务,最后圈了圈商州、潼关一带,说了一个个城池、关隘的兵力。
    “反观大帅,如今不过是在关中最西面占了一个据点,兵力如何面对整个关中?”
    李瑕反问道:“你还真能将关中兵力如实报给我不成?夸大其词而已。”
    “但可以确定,若无刘家,大帅不可能占据关中。”
    “我已有数万战俘,不需太久,即可练出数万大军。”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从关中练出兵马,关中有这个人口、钱粮。”贾厚问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撑得起数万大军北伐的粮饷?”
    “你若不信,到时看看?”
    贾厚笑笑,道:“大帅唯有早取关中,方可应付蒙古之势。否则,待汗位之争结束,大祸临头矣。何必呢?”
    李瑕反问道:“刘黑马又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损兵折将,何必呢?”
    贾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刘家兄弟,淡淡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无妨,且兵马犹众,折损得起。”
    “但这两个儿子最出色。”李瑕道,至于刘黑马还有多少兵马,他懒得争论。
    刘元振、刘元礼难得听李瑕夸了他们一句,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贾厚再次执礼,问道:“大帅为何一步都不肯退让?”
    “久在悬崖边,没学会退。”
    “大帅未免太倨傲了。”贾厚气得一跺脚,拂袖道:“若如此难相处,姐夫不附也罢!”
    “好。”
    李瑕沉得住气,因看得清局势。
    刘家有势,须借。
    但分寸不能丢。
    贾厚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李瑕倚重刘家了。
    不是没有过机会,在正月时,两人深谈过一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视着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讳。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当时,没见到李瑕的实力,贾厚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大言不惭。
    一个由弱宋暂时任命的蜀帅,年少狂妄,毫无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岂不可笑?
    之后,却见其人施谋用略,气吞四万大军……场场大胜应接不暇。
    终于,李瑕的实力摆开在眼前。
    贾厚却已错失了当时的机会。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李瑕其实是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亲自与大帅谈,可好?”
    “可以。”
    ~~
    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珙,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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