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的密报传到长安之时,军情司指挥使林子本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近来更加关注的是蒙元在河南的一系列人事变动。
    查看了火漆,并找出译本译出甘肃这份消息的同时,林子嘴里还在叱骂着下属。
    「他娘的别凡是查到关于'伯颜'的轶事就递到老子这来,先看清楚是哪个伯颜······老子知道叫伯颜的人多,但就算全蒙古都叫伯颜,也别把情报混淆了。」
    脸上挂着不悦,他又自语道:「这都多久了,你们让我能给陛下报什么消息?」
    紧接着,看过了手上的情报,林子眼神一滞。
    这下他终于有东西向陛下汇报了,但是河南之事还没办妥,甘肃又节外生枝,让人感到疲于招架。
    「陛下呢?」
    「陛下在格物院。」
    林子点了点头,当即便往城外赶去。他发现近来李瑕去格物院十分频繁。
    但格来格去,好像也没见格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
    李瑕正在格物院后面的一块稻田里。
    关中更多地方是种麦子,但当然也有稻谷,甚至还有夏种稻、冬种麦的。而格物院的这一块田则可称为试验田,今年在这片田地里耕作的人是郭守敬。
    「陛下请看。」
    当郭守敬轻柔地将一株稻苗拉弯了一点,李瑕俯身看去,却根本不知要看什么,继续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咦。」
    倒是身后另一名官员惊奇道:「这片稻苗比方才那片看起来茁壮一些?」
    「不错。」郭守敬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李瑕此时才留意到这个不同,有些惊喜,又讶异于郭守敬如何能只在一个冬天就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就是需要这种官员才能推动生产力。
    转念一想,人家郭守敬自己就能推动生产力,不管有没有他李瑕。
    总之在这一刻,智慧的光芒十分耀眼。
    「郭卿这是如何做到的?」
    「并非臣做到的。」郭守敬却是让了一步,从身后的人群中拉出一个老农,道:「是乔老丈献的择种法。」
    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转向这老农,吓得他脖子一缩、退了一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瑕身材高大,气势威严,身后站的护卫又多,有些让人害怕。
    郭守敬则长年修渠,擅长与农人打交道,弯着腰让视线与老农齐平,笑着说了几句。
    「乔老丈莫怕,与陛下说说你家种地的秘诀。」
    「不······不是草民的甚秘决······是郭相公的办法。」
    郭守敬让这献秘诀的老农露过脸了,才与李瑕说起他是怎么伺候这片田的。
    「乔老丈过去在宋荆湖南路沅江县种稻,他每年都会将稻穗饱满的种子收集起来,前年才逃难到关中,别的物件一个未带,随身只带了一袋稻种,也幸得入川之后有朝廷救济,才没将这稻种吃了。」
    李瑕目光落在郭守敬手上,不由点点头,道:「乔老丈的稻种,比我们派人到江南收购的稻种还要饱满。」
    说到这里,连那胆小畏缩的乔老丈也不由应了一句。
    「草民种地······那真是一把好手。」
    众人皆笑,赞他带来的是洞庭良种。
    郭守敬又道:「去岁乔老丈得了田,将他从湖南带来的稻种与关中的稻种混在一起种,关中虽土壤不如湖南,但他家稻子却长得比别家都要好··....」
    李瑕心头一动,想到原来这个时节的农人就已经有了杂交种植稻谷的理念雏形。
    可惜的是,战祸横行的时代,若没有一个强大统一并且真正关心民生的朝廷将这些良法记录、推广开来,那么也许它会失传,也许要到明清时节才能有人能记录。
    这片土地上的人远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他懂的那点理念,他们其实早都想到了,缺乏的只是逐渐推进的时间、提高生产力的基础条件,以及一个安定包容不禁锢他们的环境。
    「臣参与修长安水渠时遇到乔老丈,受他启发,试出了盐水法、一穗传、溲种法等提高亩产的办法。」
    「郭卿一一与朕说说,何谓盐水法?」
    「顾名思议,即将种子放在盐水之中可筛出病种,陛下请看,种子多由颖壳包裹内里为胚··....」
    众人听着郭守敬的介绍,不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纷纷点头。
    孙德彧更是睁大了眼,眼神中满是敬佩之色。
    「啧啧,郭公真神人也!」
    由衷这般赞叹一句,孙德彧想到一事,转身向李瑕行礼道:「陛下,不如请郭公任格物院主官吧?」
    「臣不敢受。」郭守敬忙应道。
    他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增加亩产的各种办法,对于官职却是不太感兴趣。
    事实上他归附李瑕虽晚,至今身上已有许多官职,河渠使,兼工部侍郎、钦天监。
    李瑕略略一想,倒觉得孙德彧很是敏锐。
    「不必拿格物院中的琐事去烦郭卿,你举荐一个人知格物院事,郭卿则可在格物院中任农学院士、水利院士,你可知何意?」
    「知道。」孙德彧便应道:「臣该举荐一个格物院的管家,打理好繁杂小事。」
    「倒是机灵。」李瑕道:「再设军器监、火药局,从格物院分出来,你来任军器少监,兼管火药局。此事私下再奏来。」
    「臣领旨。」孙德彧紧接着又小声问道:「陛下,俸禄不少吧?」
    「嗯。」
    孙德彧大喜。
    他年纪轻,学识又远不如郭守敬,以前无人可用时还能勉强顶一顶,如今再担物院却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此时才觉轻松不少。
    这是李瑕登基称帝后必须要做的调整,让各个事项都渐渐规范起来。
    总之,一点点促进生产、规范体制。
    ......
    「陛下,林司使来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打破了李瑕内修政理的平静。
    让郭守敬继续带着官员们查看别的农学成果,自己则去接见林子。
    李瑕现在已经能从臣子赶来觐见时的步伐、神态推断出他们要禀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一看林子,他就意识到这次是坏事。
    「陛下,甘肃急报,有元军入境且偷袭了严云云的队伍......」
    李瑕看过林子递来的情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似乎这坏消息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坏。
    但疑惑还是有的。
    「回宫再谈吧,召刘元振来。」
    「是。」
    刘元振守了潼关多年,这次又中了董文炳一箭,李瑕干脆召他回长安任了兵部尚书。
    至于潼关,以茅乙儿如今的经验,应可独当一面了。
    另外,刘元振也是李瑕称帝后第一批封国公的功臣,同时还有张珏、高长寿、李曾伯、廉希宪、高琼、张弘道等,基本都是能坐镇一路的帅才。
    到了集英殿,刘元振看过情报,目光落在地图上,显得疑惑起来。
    他受伤已过了将近五个月,早已养好了伤势,又变得生龙活虎。
    「元军主力逼近高昌了?」
    「这确实才是更严重的事,但有善甫兄坐镇,你不必管。」李瑕道:「先说严云云遇袭之事。」
    「是,大通河以西应该暂时还不属于我大唐治下。」
    「嗯,河湟之地自安史之乱后便丢了,这些年蕃人不生乱,朝廷也无余力去拿回来。祁连山、大通河暂时可算是国界。」
    「可这次并不是蕃人自西向东偷袭,而是元军自东向西攻击。」刘元振嘴里念叨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道:「从沙漠来的······大费周章啊。」
    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难猜了。
    「八思巴。」刘元振念叨着这个名字,道:「看来,是那位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回吐蕃了?」
    李瑕坐在那没说话,等着他弄清局势后给出建议。
    「元军先由一支先锋兵马打通道路,正好还劫下了我们的辎重,确保八思巴的安全。那算时间,兰州守军发现异常赶到湟水畔,再送出急信到长安,已过了十二天。八思巴很可能已经到西宁州?」
    林子道:「是,兰州守军正在追击。」
    「怕是追不到了。」
    刘元振话多,疏理了局势之后,又道:「这次元人很聪明,东面还在攻打兴庆府,西面又调重兵逼近高昌,同时偷偷从中间穿过沙漠去往吐蕃。若我是廉希宪,我也拦不住。」
    这个道理不需要刘元振说,李瑕也明白,甘肃那样地广人稀的一大片地方,在没有长城、没有超级多兵力的情况下,要是连让元军骑兵来走一遭都不让,那就太异想太开了。
    事实上,廉希宪能让元军骑兵甚至不敢攻城镇、关隘、商道,可以说是极可怕的威慑力了。换作是忽必烈镇守甘肃李瑕想穿过其境,怎么都敢试试偷袭几个重镇。
    「过去就过去吧,八思巴想回吐蕃,不走甘肃,还能走西域。实在不行,他从开伯尔山口也能绕进去。」李瑕道。
    刘元振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道:「我们虽然追不上八思巴,却能走别的路拦住他。」
    说着,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地图,目光中泛起了坚决之色。
    「臣愿领小股兵力,从川蜀过大渡河,翻越高山,直趋萨迦,截杀八思巴,擒来恰那多吉,为陛下收服吐蕃。」
    站在一旁的林子瞥了刘元振一眼,猜测他是想抢郝修阳的功劳。
    收服吐蕃绝对是不世之功。
    不仅封王世袭,还必然名垂青史,不输于封狼居胥··....
    想到这里,林子干脆站出来,抱拳道:「陛下,臣也愿往!」
    「哪怕山高水深,深渊奇寒。」刘元振道:「臣虽九死,亦势必为陛下斩八思巴!」
    林子没他那么会说话,遂大声道:「臣也是!」
    李瑕没想到召刘元振来议事,只得到这样一个建言,摇了摇头,问道:「有何用?」
    「收服吐蕃。」
    「朕问你,便是八思巴回到了萨迦,又能如何?」
    刘元振道:「能在大唐与蒙元决战之际击我方腹背,能切断······」
    「朕是问你,八思巴回去了,就一定能号召所有的吐蕃部落效忠蒙元吗?」
    「这······自是可以。」
    李瑕皱了皱眉,起身踱了两步,招刘元振到身边,道:「朕有个想法,你莫与别的重臣说。」刘元振大喜,似乎觉得自己是开国功臣中最出色的。
    只听李瑕问道:「你觉得,只需朕拿下河套是否便能化解蒙元这次的计划?」
    刘元振一愣。
    「你看。」李瑕抬手一点地图,「蒙元为何能攻兴庆府?为何能攻西域?为何能穿过阿
    拉善沙漠去往青海?因为河套平原是他们的跳板,他们在河套休整,以河套为军事重镇,将兵势四散,包括常年在延安府形成压迫。」
    「臣明白,但......」
    「只要拿下河套,就相当于断掉蒙元一臂,打掉它在西南的影响力。那就算八思巴回到吐蕃,还能让吐蕃效忠蒙元吗?」
    「陛下明鉴。」刘元振道:「但连年征战,国力早已不堪重负,便不说陛下答应诸公休整两年,哪怕诸公支持,陛下何处来的兵力、钱粮攻河套?」
    「但这才是大局。」
    李瑕也知道自己没道理,因此今日只招了刘元振来问接下来要问的这句话。
    「朕若亲征河套,能激励士气,只带精兵又能省不少钱粮,国库再挤一挤,勒一勒裤腰带。」
    「陛下,恕臣直言,这显然不可能。年年亲征,年年勒紧裤腰带。士卒疲惫、国库无存粮。」刘元振道:「必然要休整两三年,这两年间若能不动兵戈收服吐蕃,国力大增之后再发兵河套,此方为良策。」
    「朕明白,只怕两三年忽必烈也缓过气来....」
    李瑕思忖着敲打着桌案,希望能再找出一个契机。
    契机往往是与危机同时来的。眼前也许就有一个。
    ——八思巴。
    这个蒙元的国师、吐蕃的大贵族与佛门宗主,确实是个契机。
    只是要在青藏高原上追上对方,很难。
    .......
    看着李瑕陷入沉思,刘元振小心提醒道:「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无须事必躬亲。当由我们这些臣子为陛下分忧。臣定竭尽全力。」
    这句话说动了李瑕。
    「允你所言,盼你能为朕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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