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丞相是真正能为陛下分忧之臣。”
    洛阳城郊,董文忠听到几个年轻官员正聚在一起议论伯颜,沉着脸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儿子董士赡却敢继续顶上两句。
    “谁不是?大伯难道就不能为陛下分忧?大元朝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功臣有多少,凭什么只有伯颜一个人能被直接拔擢为丞相?”
    董文一场春雨,给行军在外的士卒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汉江畔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小队兵马不得不支起帐篷避雨。
    湿漉漉的天气里,他们的动作难得变得小心了些,以免地图被打湿。
    “据可靠消息,李瑕从鄂州出发,不走汉江、沿长江回师,现在应该到这里了。”
    “这是哪里?”
    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了一圈,长得既像女真人又像汉人、打扮得像蒙古人的将领刘国杰解释道:“这里都是湖。”
    “什么湖?”
    “云梦泽。”
    几个将领纷纷骂了几句。
    云梦泽以前是个大泽,但自唐以来已变成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湖泊,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各个湖叫什么。
    “娘的,黏黏煳煳的鬼地方,潮死老子了!”
    “哪是哪都不知道,怎么打?”
    “知道这里有个沔阳。”
    “李瑕拿下沔阳城了?”
    “没有。沿途的城池他全没打,就这江啊河啊湖啊的,他那点水师能打哪里?占了江陵直接打的鄂州。”
    “就这样,宋国还是求和了?真求和了?”
    “啐!”
    刘国杰一口浓痰啐在草地上,脏脏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娘的,这仗该怎么打,老子都替宋国想好了,鬼知道成了这破局面。”
    他说的不是假话。
    就他这张地图上,吕文焕、高达、夏贵、马光祖、李庭芝……宋军的兵力分布都标出来了,几条乱七八糟的线一划,他认为李瑕一定要死了。
    可惜,宋国不争气。
    “这么说,宋国也不傻,他们这大军一动与李瑕打起来,我们肯定得拿回关陇、川蜀。”
    “不傻?”刘国杰呵呵冷笑了一下,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得不承认,宋国这一求和,大元的许多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当然,宋人不敢继续打,大元却敢。
    万户总管阿里海牙率军赶到襄阳,没有这么简单就退的道理,大可以借着追究吕文焕偷袭元军的罪名南下。
    荆湖北路这些地方,蒙军以前不是没有攻克过。
    早在三十年前,窝阔台命太子阔出攻打宋国京襄之地,蒙军便曾连下九郡,一路攻到江陵。只是后来全被孟珙收了回去。
    之后,孟珙提出三层藩篱之策,建起一整套防御体系,才使得蒙军难以在京湖取得战果。
    而现在,宋国的这个“三层藩篱”却忽然破裂了。
    首先,李瑕叛乱,川蜀与京湖正式剥离开来,再也做不到互相支援;其次,李瑕亲手给了宋国的京湖防线一道重创,吕文德身死,吕文焕短期内只能收缩;再者,李瑕抢占了西塞山吕家庄,激怒了吕文焕,吕文焕未必不肯放元军南下袭击李瑕。
    刘国杰正是奉阿里海牙之命,率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行南下打探军情,而大军正在准备南下。
    “我们到江陵去,拖住李瑕,等待总管率大军前来”
    大船破浪而行,船舱中李瑕也在看着地图,问道:“现在赵宋京湖战场是何情况?刀。”
    史俊瞥了眼桌案上的情报,腹诽不已,赵宋的京湖战场是谁给打成眼下这个样子的,却还要问是何情况。
    “陛下,自我们攻占鄂州以来,吕文焕在襄阳便失去了支援,便是与宋廷的联络也只能走陆路。换言之,襄阳已成一座孤城,难以达到阻拦元军的作用。”
    “所以朕已将鄂州还给宋廷。”
    此事说得轻巧,但李瑕归还鄂州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简而言之,长江两岸其它城池全都没有拿到,辎重线又长得不得了,他绝对没有可能守得住鄂州;而鄂州又对宋廷太过重要,是议和的必须要给的条件。宋廷若没有了鄂州襄阳失去后援,元军就能随时在荆襄的平原上乱晃,给江陵带去威胁。
    现在的问题就是,宋廷的防线还没恢复,元军已经来了……
    “也幸而是及时与宋廷议和。但这才几日光景,宋廷根本还未恢复鄂州与襄阳之间的联络。让元军南下,并不意外。”
    “元军没有水师。”李瑕沉吟道。
    “不能说没有,只是确实不多。”史俊似露出了回忆之色,道:“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当年兀良合台没有水师,依旧击败了张实。”
    房言楷则是上前,指了指地图上的江陵,又道:“元军若从陆上攻下了江陵城与江陵码头,我们的水师要逆流攻打江陵就难了。”
    “至少这满船的战利品便带不走。”
    “陛下若让元军堵在长江上,不得回归重庆,未必没有危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体便勾勒出了眼下江陵的大概局面。
    李瑕走到窗边,看着滚滚长江水,道:“你们急也无用,船已经不能更快了。”
    史俊、房言楷对视一眼,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但想了想,他们也只能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多时,房言楷先退了出去,史俊却没走。
    李瑕看了他一眼,道:“史卿有话想说?”
    “臣……有事禀奏。”
    “江陵战事?”
    “无关乎江陵,而关乎于名份。这番逼得赵氏承认了陛下的帝号,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不会再有人明着骂陛下是叛臣。但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只怕还由不得陛下。毕竟赵氏享国三百年,已深入人心……”
    李瑕就听着史俊在那说,说到最后,才问道:“史卿有何高见?”
    “赵椹并非宋理宗皇帝血脉之事,陛下何不利用?”
    李瑕指了指长江,道:“鄂州都攻破了,国书都交换了。这点小阴谋何必呢?改变得了那些人心中所想吗?”
    史俊点了点头,同意这一点,但略略犹豫之后,又道:“但,也看从何人嘴里说出来。”
    “宁妃?”李瑕摆了摆手,不经意般地笑了一下,道:“不行的,若让她出面说些什么,只会惹得无数骂名。此事……史卿装作不知便是。”
    史俊有一瞬间愣了一下,思索着李瑕是不是在一语双关。
    装作不知便是?
    不过,史俊毕竟与李墉是亲家,还曾是李瑕的上官,有些话还是敢说的。
    “臣斗胆,敢问陛下船舱中是否还有一件战利品?”
    李瑕摇了摇头。
    “陛下。”
    “不是战利品。”李瑕再次摇了摇头,道:“退下吧。”
    平平淡淡的语气,曾经作为上官的史俊却是生出些惶恐,行礼,退了下去。
    史俊偶尔也会觉得这位皇帝有些不近人情。
    船舱里,唯留下李瑕独自待着。
    过了一会,响起了轻微的叹气声。
    李瑕这人坚定、自律,很少叹气,但近来也觉得,当皇帝很难。
    比击剑冠军难太多了。
    当然,他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种为难,这差不多算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船队在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出入之后,改变了行进时的方阵。
    二月初八,襄阳。
    议和之后的详细情报此时才传递到了吕文焕手中。
    “叛军……唐军已归还了鄂州,释放了三将军。朝廷命将军火速恢复汉江防线……刀。”
    吕文焕松了一口长气,立即便开始调兵遣将。
    他显然是早有准备,同时立即派人通知宜城、潜江、荆门等地守军,改变防御策略。
    一连串命令之后,有校将上前,低声问道:“将军,不是数日前才放阿里海牙南下江陵吗?如此一来,不是将元军堵在里面了?刀。”
    “所以呢?堵死元军不好吗?”
    “可才与新唐议和,又启元蒙边衅?”
    “还怕起边衅?”吕文焕叹道:“阿里海牙若能胜李瑕,抢川蜀都来不及;若不能,也是他自找的。”
    如此说来,他觉得朝廷的策略并没错。
    这才刚议和,那两个强国马上便打起来。往后,必如朝堂诸公所料,愈演愈烈。
    不过,对是对,吕文焕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心气没了。
    “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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