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涿州西北方向走五十余里,便抵达了太行山下。
    脱离了官道,骑马往偏僻深山又赶了一段路,张文婉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头,向四周望了一圈。
    她的马匹是在涿州城的驿站买的,因为从保州出发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信令、文书,这让她得以顺利买到了马匹和食物。
    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行迹,于是她继续绕道,先行到这太行山附近避一避。此时天色将暗,四下眺望,东面已没有追兵,西面却有个小山村有炊烟升起。张文婉拉起面巾,策马过去。
    她知道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行军不安全,因此穿的是军袍,还披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遮掩身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进了村里时,她这种装束让村民害怕不已,纷纷躲进屋中。
    张文婉牵着马在村中逛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残破的土墙农房上前借宿。
    一个黑瘦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煮东西,身边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锅中。
    这一家人是最不害怕张文婉的,站在那显得麻木无神。像是没有了生的期盼,也就没有害怕的事了。
    「兵爷。」
    那妇人转过身,见到披甲的人牵马过来,低声喃喃道:「我男人征走了,没有男人了。」张文婉拿出一张三十文的中统交钞递在那妇人手里,压着声音道:「给我个屋子借宿。」
    中统交钞在大元的流通还是十分方便的,就连这山村妇人也识得,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连忙佝偻着背引着张文婉向里间走去。
    张文婉往那破锅里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一些带壳的杂粮、一些野菜,于是又递了半块干粮过去。
    惹得那女人千恩万谢,摁着两个孩子磕头。
    再往里走进了一间破屋,终于能有瓦遮头地歇一夜,才走到床边,马上便闻到了一股被子的酸味,仔细瞧了瞧,上面都是霉。
    很快,天已经暗下来,彻底没了光亮。张文婉坐在那,拿出伤药敷了脚踝,再次哭了出来。
    「姐姐,当年你那一路到关中也是这么苦吗?我这才离家多远啊。」哭着哭着,张文婉睡着过去。
    次日,却是被震天的哭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系好面巾,走到破屋外一看,只见在院子外面,那个黑瘦妇人正跪在地上,拉着一个汉子的衣襟嚎陶。
    「我的!我的钱啊,我的!」
    她哭得很凶,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任那汉子不停踹她,她却死不撒手。「活不了啦!把我的钱还我!」
    「松开,这是我的钱,你哪里可能会有钱....」
    张文婉目光看去,见那汉子四十多岁,穿着短褐,身材健壮,脸上有伤腿脚有些不灵便的样子,该是一个退伍的元军士卒。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夜她给出的那三十文。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那妇人便嚷道:「我的钱啊!天杀的二虎抢了我的钱啊!」「别胡说了,这是我的钱!」
    「天杀的,我才出门要去刘阿大家买柴,他抱着我就摸啊,摸到钱就抢了啊.....」这一番哭嚎却又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刘寡妇,他都摸你哪里了啊?」
    「就是说呀,要真是你的钱,你藏在哪让二虎摸到的?」
    那黑瘦妇人大喊道:「我不是寡妇,我男人会回来的!这真是我的钱!」名叫二虎的汉子用力一踹,将刘寡妇踹倒在地,啐了一口便走。
    村中人见了,各自摇着头便打算散了。
    张文婉看不下去,按着腰间的短刀便走上前去,扫视了人群一眼。
    她甚至没有开
    口说话,那二虎的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想了想,把那三十文钱放在了刘寡妇脚边,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转身逃开。
    这桩小事过去,张文婉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她问了刘寡妇几句。「他们就这般欺负你?」
    「我.....我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还没有王法吗?」「王法?」
    刘寡妇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说过王法是什么。
    张文婉认认真真道:「王法就是遇到刚才那样的盗贼,官府会有人把他捉起来。」
    顺天路是大蒙古国最早施行汉法的地方之一,因为张柔坐镇顺天路时,一直呕心沥血恢复民生。
    纵观整个大元,很难找到比顺天路治安更好、更有秩序的地方。但刘寡妇却是摇了摇头,道:「官府......收五户丝。」
    张文婉又解释了一会,刘寡妇却还是不明白。说官府只收五户丝。
    张文婉无奈,也说不清楚这事,于是拿出一张一百文的中统交钞,递了过去,道:「我得走了,你拿着,给孩子买吃的。」
    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之后她牵着马离开了这个村落,沿着太行山向南而行。~~
    而村落这边,几个人正聚在一起闲聊。「那披甲的不是刘寡妇的男人?」
    「不是哩,就是路过了村子,睡了刘寡妇一晚,我今天上山砍柴,眼见他都过了洪崖,骑马走远了。」
    「真的?」二虎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哩。」
    「哈,我说刘寡妇今早不情愿让我摸哩。」二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便往外去。
    没多久之后,哭嚎声便再次在刘寡妇家中响起。
    「天杀的!别抢我的钱啊,活不了了.....」」
    「啪」的一声响,二虎将刘寡妇一巴掌摔在地上,又踹了一脚,踹得她起不来,便在屋子里搜起来。
    两个孩子不停大哭,他却很快有了意外之喜,伸手进一个破陶罐里掏出了张一百文的交钞。
    「天杀的啊!」
    刘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大哭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二虎讶异,哈哈大笑道:「大蒙古国的王法是什么?是草原的王法,是强者为尊。」
    他伸手拍了一下刘寡妇的头,讥了一句「蠢女人」,笑嘻嘻地便往外走去。而就在村口,一队兵马已经驰了过来。
    为首的十夫长挥手下令,道:「搜,再把所有的男人都征调了.....」~~
    一队车马出了子午关。
    郝二富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便是关中,他的心情不由豁然开朗。
    他嚅了嚅嘴,看向他的儿子,道:「狗儿啊,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就是跟着贺大哥,从这里进的子午道。当时的路可难走,现今修得真好啊。」
    「爹,我名叫郝兴邦,不叫狗儿了。子午道前些年就已经修好了,如今是汉中到长安的主干道。」
    「对,对,这不是叫习惯了嘛。」郝二富推着板车,目光还在四下看着,又道:「我们的老家在渭南,那年蒙哥死了,蒙古人内斗,你娘没了,我带着你出来逃难,那时候你才六岁,我就这样一路背着你走,谁成想,我们还能这样回来。」
    「儿子记得,要是娘也能与我们到汉中过好日子就好了。」
    「是啊,刚到汉中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窖,后来这一年一年,日子渐渐好过来,我儿子还成了读书人,嘿嘿。」
    「爹啊,都和你说了许多遍了,儿子不能算读书人,只是能识字,会算数。」
    郝二富眼睛一瞪大声
    道:「那还能不是读书人?以前我们整个村里也难出一个识字的人。」
    「这能是你村里吗?「郝狗儿道:「在汉中,识字的人多了。到了长安还有更多。」
    话到这里,前方又有一队人从西面过来,个个也都是老农打扮,推着板车,上面载满了麻袋,里面装着粮食及其它各种杂物。
    众人聚在一起,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你们是从哪来的?」
    「汉中,老哥你哩?」
    「就在那边的西岭村,额们前阵子已经送过一次了,这不家里的鸡又下蛋了,再凑些东西,一道送过去。」
    「听说价钱蛮好吧?比往常卖的能高一些....」
    「我可不是为了卖上价才运来的,我是为了助军,到时候说起王师北伐,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郝二富则昂了昂头,道:「我从汉中过来的,应了募的,到时运辎重到北面去。」周围人纷纷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也有人问道:「这运辎重能给多少钱?」
    郝二富方才听人吹牛,也学到了,遂一拍胸脯,道:「我不是为了钱,为国出力嘛。」郝狗儿听了,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
    人群讨论着这些,却也有人问道:「几位老哥,官府说的那个收粮和募兵的告示我没看懂,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郝二富听了,立即便激动起来,一手便揽过郝狗儿。
    「让我儿子和你说,他是读书人,我们家那一带,报纸啊、告示啊,都是他读给乡亲们听的,嘿嘿,他就喜欢这些。」
    「爹。」郝狗儿再次埋怨了一句。但之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起来。
    「收粮其实很简单,官府统一以纸币收购粮食.....」「不是,那我怎么听说,这是宋国那边的和籴呢?」
    「谁说的?」郝狗儿道:「首先宋国的和籴是强制的,每户只有留下口粮,剩下的必须卖给宋廷,且价格低不说,会子还不值钱。」
    「但我听说,朝廷为了北伐,印了很多纸币,朝廷的纸币也会像会子一样不值钱哩。」
    「不会。」郝狗儿用最简单的办法解释起来,道:「不是朝廷为了北伐多印了纸币,而是贺兰山大胜之后,朝廷缴获了很多战利品,这些金银珠宝拿出来不方便,所以印成了纸币。」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但对于这些老农而言,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啧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说,额一下就明白了。」
    面对众人纷纷称赞,郝二富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郝狗儿却只有羞赧,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收粮很简单,应募就分为几种了,有的应募后勤,也有的当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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