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了,在兴安告诉了朱祁钰之后,朱祁钰敏锐的注意到了杨洪想要掩饰的,身体的衰弱。
    他经常能看到杨洪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休息,后来干脆用上了转椅,需要一个人专门推着前行;
    杨洪偶尔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随后变得煞白;
    太医院的陆子才最近放下了手边的一些事,用了几次药之后便停了,每天只是和杨洪说说话。
    但是杨洪依旧每日到讲武堂坐班,后来他已经处理不动那些文章事务了,但是总是让别人讲给他听。
    当听到有见解的论断之后,还会和旁人讨论很久。
    杨洪之前喜欢做的就是在校场边,一坐一整天,看着那些操练的军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这辈子生于洪武年间,在永乐年间开始戍边,见证了大明朝的起起落落,他本以为,大明的武备就此会沉沦下去,但是大明迎来了它的明主。
    朱祁钰站在聚贤堂上,偶尔能够看到杨洪的身影,每天都会有一些臣子来跟杨洪告别,大家都知道了杨洪身体日益衰弱的事实。
    于谦评价过,当世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能征善战,可惜五次随文皇帝亲征,积累了一身的伤病,这身伤病,到了冬日里,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朱祁钰问过杨洪,是不是让杨俊回朝来,以尽天伦。
    但是杨洪以国事为重,让杨俊依旧留在了河套,国事为重,一片公心。
    朱祁钰这才了解到,杨洪和他这个最能打的儿子,其实关系不怎么好,两个人甚至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
    杨洪的将昌平侯的嗣位给了嫡子杨杰。
    但是杨杰并没有善战的特点,对军务之事,兴趣不大。
    胡濙的岁数比杨洪还要大五岁,但是胡濙却迈着健步,来到了讲武堂的校场上,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依旧是走路带风。
    他笑着说道:“昌平侯啊,你还年轻,抖擞点精神,两年前,你还骑马与武清侯在清风店,跟也先捉对厮杀,这怎么就坐上了转椅呢。”
    杨洪满脸笑容,无奈的说道:“你这措大!说话好生气人。”
    “我走后,给我定个好点的谥号,要不然等你下去了,我非要跟你对打一番,别说我欺负你读书人。”
    胡濙推着杨洪的转椅,深秋的风阵阵,路边已经开始带霜,落叶破满路,在秋风阵阵下,不停的打着旋。
    这条小路,杨洪走了无数遍,枝头上,还有几片倔强的黄叶在秋风瑟瑟之中,不肯离开枝头。
    讲武堂第二期军将已经结业,奔赴了河套前线,现在讲武堂没了往日的号子声,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但是依旧有人来往,行色匆匆。
    即便是没有了训练的军士,但是杨洪依旧喜欢来这里看看。
    胡濙笑着说道:“克定祸乱曰武,威强睿德曰武,开土拓境曰武,帅众以顺曰武,折冲御侮曰武,首先得给定下武。”
    杨洪一乐,笑呵呵的说道:“武字好,某喜欢,你继续说。”
    胡濙假装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第二字取襄。”
    杨洪想要坐直身子,却靠在了椅背上,最终摇了摇头,老了,不服老不行。
    杨洪看着满天的落叶,无奈的说道:“你这给的太高了,陛下能同意吗?未有犬马之功,何来如此美谥?”
    胡濙站在杨洪身后,面有不忍,杨洪已经天人五衰了,他清楚的知道,能够如此坦然的谈论自己身后名,直面死亡,显然杨洪早已做好了准备。
    胡濙还是认真说道:“陛下会同意的,你安心就是。”
    其实…胡濙已经请旨了,陛下已经朱批了谥号,还赐下了颖国公的追赠。
    “宣府那边呢?好久没听到战报了,朱纯和高远相处如何?他们俩要是闹起来,那可不得了。”杨洪继续问道。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建平伯高远可是昌平侯寻得人,怎会不知高远秉性?”
    宣府乃京师门户,兹事体大,杨洪举荐高远,自然是以稽为决,反复观察之后,才推介了他。
    杨洪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哎呀,人老了,就有糊涂了。”
    杨洪自己知道了命不久矣,宣府在之前就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大明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皇帝也做好了杨洪的准备。
    杨洪伸出了手,看着天空盘旋着的落叶,歪着头看向了西面,那是他戍卫了一生的地方,开平卫、宣府,现在也是大明军进攻的方向河套。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并没什么遗憾,他看到了蒸蒸日上的大明,天下无敌的大明!
    “胡尚书,当初唐代宗,任用了刘宴和李抱真,三年内,富国强兵,有了中兴大唐之盛,是真的吗?还是人们对盛唐的悼念呢?”杨洪看着西方,愣愣的出神,他问到了一个历史问题。
    胡濙知道这可能是杨洪最后一个心结了,唐代宗真的和历史上评价一样吗?
    胡濙问的是唐朝的代宗皇帝吗?
    他其实担心的是大明。
    “真的。”胡濙给了杨洪一个十分确定的答案,他笑着说道:“那时候大唐朝两都沦陷,天子去了剑南道,可比土木之后的大明朝还要糟糕几分呢。”
    “克复两京,平定祸乱,平乱守成,盖亦中材之主也。”
    杨洪又看向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他看到了陛下站在窗前,看着他。
    “你说咱们的陛下,会不会比代宗要强?”杨洪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伸出了手,晃了晃,随后无力的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眼前走马观花的闪过了无数的场景,他想要睁开眼,但是却始终无力。
    命数到了。
    胡濙宽慰的说道:“那自然肯定是了,咱们陛下,连自己后路都断了,再加上唐代宗的时候,国力不足平定跋扈的藩帅。”
    “咱大明和陛下一样春秋鼎盛,土木之变的祸害,不是慢慢消除了吗?”
    胡濙还要继续说,但是他看到了杨洪无力垂下的手,面色不忍,但还是停下,对着陆子才招了招手。
    陆子才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朱祁钰合上了窗栏,快速的向着楼下走去,来到了杨洪的面前,抓住了杨洪满是老年斑的手。
    杨洪已经走了。
    “陛下。”陆子才俯首说道:“昌平侯已经走了。”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七十岁了,喜丧。”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秋风吹走了树杈上最后几片倔强的黄叶,风忽然大了起来。
    “陛下,臣请遣官赐葬祭等事。”胡濙叹息的说道,杨洪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结,的确如同兴安所言,乃是喜丧。
    朱祁钰点头继续平静的说道:“准,让杨杰承袭昌平侯,为父守丧吧。”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陆子才号称人间阎罗,但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阎罗,没办法给杨洪增寿。
    其实陆子才,是有些猛药,可以让杨洪再撑上一段时间的。
    但是陆子才不忍,到了冬天时候,那些过往的伤口,就会像蚂蚁撕咬,痒痛无比。
    再撑下去,受更多的痛苦。
    陆子才也有镇痛之物,比如最近到了京师,渠家的福禄三宝,就是镇痛良药,但是杨洪是天人五衰,如此折腾一个老人,那不是医者仁心。
    杨洪会被葬在金山陵园里,稽戾王葬在那里,杨洪也会葬在那里,但是稽戾王乃是以庶民之礼下葬,而杨洪乃是以侯爵之礼下葬。
    灵堂设下,兴安带着圣旨代天子葬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昌平侯杨洪,洪武凤阳人,自少武勇,由百户积边功,累迁至昌平侯。”
    “奉命备御宣府最久,号令严肃,士卒精强,虏寇临边,辄夜遣人劫其营,虏甚畏之,曰:以我两人,不能敌宣府军一人。”
    “盖一时边将之能振兵威,以慑虏心者,莫与比。亦颇知好文,事尝请建宣府儒学以教武职子弟,至是卒,朕闻悼悯不已。”
    “朕尝读史记,至田氏齐威王言其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楚不敢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朕意古有未然者,及观昌平侯将守北边始信其事盖有。”
    “杨公洪,修饬边防,经画岁计,训练士马,振起荒颓,与夫建立庙学,以教兵戎子弟,赈恤孤寡,以酬士卒死难,尤德政之大方,公之葬也,朕亦悲痛。”
    “特赠颖国公,谥武襄,以昭其功,钦此。”
    朱祁钰为杨洪盖棺定论,肯定了杨洪戎马一生的功绩。
    杨洪其实也想着再撑一下,等到大明军凯旋,但是苍天何薄。
    朱祁钰作为天子,他要让这些为国戍边征战的国士,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朱祁钰需要力保大明价值观的正确,英雄就应该被赞扬,而不是被诋毁。
    朱祁钰虽然接受了杨洪的离去,但是他依旧是怅然若失,毕竟是国之重臣。
    他偶尔也会拿着【宣府之战】的兵棋棋盘,发呆许久,也会想起当初,于谦和杨洪两个人,打的石亨、杨俊、孙镗三个人溃不成军的样子。
    毕竟【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但是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死不能复生。
    兴安形色匆匆的走上了聚贤阁俯首说道:“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个事儿,新科榜眼刘昇,酒后肆意,和蔡愈济因为那曹姓的男伶,吵了起来。”
    “就是那个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的曹姓男伶。”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回事?刘昇不是应该在翰林院进学吗?他怎么和蔡愈济吵起来的?”
    骂曹姓男伶是人妖物怪的就是蔡愈济,蔡愈济是那种十分传统的学士,他那里能见的了这种妖物?
    但是似乎新科榜眼刘昇,要给这男伶站台。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太白楼的戏班子都是外请的,这戏班子是刘昇家里的生意。”
    “刘昇乃是嘉兴府富家子弟,和这曹姓男伶同乡有旧,而且这曹姓男伶,本就是刘昇入幕之宾,龙阳之好。”
    朱祁钰认真分辨了一下点头说道:“同乡、有旧、自家生意,入幕之宾,所以,刘昇给这曹姓男伶站台,本就应该对吧。”
    兴安不敢再多说,他只负责打听消息,告诉陛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理,那是陛下的事儿,他不敢置喙。
    但显然,大皇帝最近很不高兴,杨洪走了,陛下现在连个下棋的人都没了。
    这刘昇,怕是撞上了。
    “战况如何?”朱祁钰颇为平静的问道:“是蔡愈济这个老御史赢了,还是刘昇占了上风?”
    兴安无奈的说道:“蔡愈济作为监察御史,事情繁杂,现在是刘昇在挑衅,蔡愈济都不知道这事,最近吏部、都察院准备大计,蔡愈济都忙疯了,哪有空搭理刘昇。”
    京察,是抽空京师鱼塘里的水,大计就是抽空天下鱼塘的水,把每条鱼都翻过来看看,拾掇拾掇,看看是不是烂了心,黑了肠的人间之屑。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刘昇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龙阳好友站台,更是为了博名。
    怎么升官最快呢?
    当然是踩别人,博得名望。
    这种人在官场上历来不少,蔡愈济是搭理他吧,没空,不搭理他,显得势弱。
    这件事尬住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大计是国朝大事,蔡御史为国忙碌,耽误不得。”
    兴安俯首说道:“自是如此。”
    朱祁钰接着说道:“这等小事,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这新科榜眼啊,他太闲了,若是他整日忙忙碌碌,还会为了一个伶人闹得沸沸扬扬,闹的朕都知道了?”
    兴安摇头说道:“陛下说的有理。”
    朱祁钰灵光一闪说道:“你去寻新科进士翰林院掌事吴敬过来。”
    “这刘昇不是闲的慌吗?朕给他找点事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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