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无法决定他妻儿的死活,只能把书信送往京师,请陛下圣裁。
    他写了一封极长的奏疏,将河套地区的诸多情况都写到了奏疏里。
    他很庆幸,陛下允许使用俗字俗语,放在正统年间,他都没法写奏疏,只能让人代笔。
    石亨再次感慨,于谦的运气真好,在景泰年间做勋臣,是件轻松的事儿。
    奏疏很长。
    首先就是徐有贞治水有方,还发明了不少水利器械,用于治水。但石亨在奏疏里,更多的表示了自己对徐有贞的担忧。
    徐有贞最近在准备一个超级大工程,他在准备修一条长达三百六十里的人工渠,这个人工渠共计有三百多条支渠,建成之后,能灌溉八万顷田亩,要建一座长达三百步的拦河闸,号天下第一锁。
    徐有贞请三百万银币,督造这个水利工程,他扬言此渠三年之内建成,则河套立刻成为塞上江南,大明北方粮价立刻降至五钱之下。
    徐有贞还在勘察,一步一个脚印,在图纸上不断的描绘着他看到的蓝图。
    不仅如此,徐有贞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给钱,他也有点办法,就是穷耗民力,不过需要三十年之期。
    这条人工渠名叫景泰安民渠。
    论拍马屁,石亨诚不如这帮读书人!人家是专业的!他只是中途出道!
    看看人家多么浅显易懂,多么直白!
    这条渠是大皇帝陛下为了安民修的!
    饮水浇灌时,不忘引渠人。
    石亨对这条景泰安民渠持赞同意见,哪怕是花点,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其次就是蒯祥在胜州督办的胜州厂正式开建了。
    几乎和石景厂相同的配置,属于大明的官冶所,这官冶所烧燋、炼钢、制造农具工具,安定民生之上,会有极大的贡献。
    而且这个官冶所的优质钢材,会通过官道驿路送至京师,锻造大明所需甲胄等物。
    还有关于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也在风风火火的建设之中,一共八百里沟通规划、五原、朔方、胜州、靖虏府官道驿路,已经开始了主干道的修缮。
    靖虏府的官道会和宁夏卫官道驿路沟通,胜州官道驿路会和榆林卫沟通。
    石亨也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那就是人口迁徙。
    自从大明得胜的消息传到了山西和陕西之后,有很多百姓的心思动了起来。
    河套富硕,一些陕西的百姓,想要从宁夏卫和榆林卫入河套,从山西杀虎口,陕西府谷口,分批入河套。
    石亨拿不太准,现在在放任自流,请求朝廷定夺此事。
    还有就是关于钞关折银,解运京师,第一批二十万两已经上路了,会有十万两进内帑,十万两进国帑。
    石亨不是李宾言,自然不会让陛下设一个河套铸币所这种事,银币乃是朝廷权力,哪怕是麻烦点,银子送至京师,然后再支取银币。
    这是朝廷体统大事,他是不会随意评论朝政的。
    河套整体,欣欣向荣,百姓情绪还算安定,四威团营在河套足矣。
    当然,他在另外的一封奏疏里,也为赛因不花陈情,尤其是妇孺殷氏之事,赛因不花投敌,乃是死罪,这是毫无争议的。
    可是妇孺和孩子呢?
    这是件棘手的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和林的情报,他拿不准,请陛下定夺。
    石亨的奏疏走的很快,在过年前,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奏疏,看了许久,然后叫来了卢忠,缇骑专门负责督办奸细一事。
    “赛因不花有没有跟随瓦剌人入京来?”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卢忠摇头说道:“并没有,喜宁之后一直是韩政,赛因不花投敌之后,就一直在集宁,随后跟随瓦剌人去了和林。”
    “也未曾联系中国某人吗?”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他首先要确定赛因不花做了那些恶,才能决定这妇孺的下场,但是情况似乎有点变化。
    卢忠摇头,大明抓了很多的奸细了,连喜宁、小田儿这一脉都给他抓干净了,赛因不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一清二楚。
    尤其是韩政等一系列的人相继落网,赛因不花的确是投敌了,但是既没有为瓦剌前驱,也未曾为瓦剌画策,更未作恶。
    朱祁钰看着手中奏疏摇头说道:“这当贰臣贼子都卷成这等模样了吗?得给大明交税,才能当下去吗?”
    他略微有些无奈,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朱祁镇搞出了四祸齐出,山外九州的将领惶惶不可终日,赛因不花选择了不忠不义不孝的道路。
    若是没有土木堡之变,这些事儿不会发生。
    朱祁钰想起一个典故来,那就是曹操焚毁手下暗通袁绍书信。
    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实力极弱,袁绍拥兵十余万,曹操手下的部将,就和袁绍暗通款曲,而后曹操大获全胜,缴获了这些书信,焚毁了。
    《三国志?武帝纪》曰:「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魏氏春秋》中,曹操解释了他为何这么做:「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赛因不花的事儿,能够引用曹操这件事吗?
    当然不可以。
    彼时是曹操与袁绍内战,大家当时都是大汉忠臣,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此时赛因不花投靠的是瓦剌人。
    彼时只是暗通款曲,并无实质投敌,此时赛因不花连名字都改为了胡名。
    即便是曹操对于实质投敌的人,比如阳安太守的李通等人,也未曾饶恕。
    背叛就是背叛,背叛不可原谅。
    朱祁钰没有太祖皇帝的大气,容不得背叛。
    太祖高皇帝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朱亮祖。
    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攻克宁国,俘获朱亮祖,因其骁勇善战,仍让他担任原职。
    但朱亮祖在朱元璋麾下仅效力几个月,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再次占据宁国。
    而后更是击败了徐达,打伤了常遇春,颇为骄纵,朱元璋只好亲自前来,攻破宁国,俘虏了朱亮祖。
    朱元璋宽宥了朱亮祖,而后朱亮祖便在朱元璋手下效命。
    一直到洪武十三年,朱亮祖因为不法,诬陷广东番禺知县道同,最后被赐死。
    但是朱元璋依旧按照侯爵礼节把朱亮祖下葬,还亲手写了墓志铭。
    朱元璋乃是开辟,自然得受这背叛的委屈,那时候在争天下。
    朱祁钰当然不用受委屈,否则朱元璋这委屈,不就白受了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说道:“兴安,你让司礼监拟密旨。”
    “首先,若是赛因不花被抓归案,若是果真如他所言,可不送往太医院,斩首示众。”
    死是必须要死的。
    朱祁钰是皇帝,他代表的大明的秩序,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若是这等投敌之人,都可以饶恕,那对大明忠心的之人,岂不寒心?那些英烈祠里的英烈们,又如何能够瞑目?那大明这公序良俗,还如何维护?
    奸细必须死,不过念在其未曾作恶的份儿上,可以斩首示众,给个痛快。
    朱祁钰继续说道:“所获赃银,皆以抄家论,尽数充公,送于国帑。”
    赛因不花要用瓦剌做局,为子孙牟利,朱祁钰怎么可能同意?
    这是赃银,性质上得确定。
    不是赛因不花说交税纳赋,就可以留给子孙后代。
    那是大明人的权力,赛因不花已经放弃了大明人资格。
    他可以以瓦剌为局牟利,但是所有收获,要尽数充公,想留给子孙,那是做梦。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朕可以赐殷氏一家三口改姓殷,若是他将经营所获,送至大明,朕赐其一家三口四倍所需资财度日,直到孩子成年。”
    大皇帝开除了赛因不花的大明籍,甚至孩子都不跟他的汉姓,殷氏、孩子和赛因不花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是将殷氏及两个孩子活命的事儿,和赛因不花的所作所为,完全切割。
    那要是赛因不花不把经营所获送到大明呢?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成,殷氏带着俩孩子怎么活下去呢?
    既然赛因不花要把孩子送回大明,那就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来。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兴安说的仁慈是真心实意的,这种贰臣贼子,千刀万剐不可惜,陛下饶妻儿一命,不是宽仁又是什么?
    “朕只希望朕的宽仁,不是宽纵,否则的话,即便是穷尽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朱祁钰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兴安想了许久说道:“他都把妻儿送回了大明,还能有什么退路不成?”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可以在和林,娶一瓦剌女子,再生一个便是了,对于这等人而言,妻儿在他们心目中又有何用?”
    “都是贰臣贼子罢了,谁又能知道,这不是他为瓦剌人效忠,才这么做,向大明示好,好为瓦剌人尽忠。”
    “朕不信他。”
    皈依者狂热,皈依者比原教徒会更加狂热,更加疯狂,对自己的本族或者原先的信仰,倍加唾弃,并且竭尽所能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比如喜宁为敌先锋,比如韩政的儿子韩陵、刘玉的刺王杀驾,比如渠家的得不到就毁掉,这些都是皈依者狂热。
    朱祁钰非常怀疑这个赛因不花,完全是为了让瓦剌人相信他,才会把妻儿老小都送到大明来!
    兴安没有再劝,陛下有陛下的考量,虽然他很想说,正因为是贰臣贼子,才更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哪方会赢。
    而且兴安认为,赛因不花可能真的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陛下曾经说过,夜不收搜集到了情报,瓦剌人的孩子很多,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二十个才能长大成人一个。
    当然,这都是兴安的想法,他并不算讲,陛下圣断就是。
    “陛下,该去参加宣谕了。”兴安笑着说道。
    无论这赛因不花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都在和林,大明也没有能力掌控远在西域甚至是天方那些渠家的商铺。
    左右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
    陛下最擅长什么?最擅长的堂堂正正的大道。
    只要大明不断的强盛,伟大起来,那无论赛因不花究竟是什么目的,最终,都是大皇帝想捏成啥样是啥样,都得变成大皇帝的形状。
    朱祁钰穿的是一身的常服,这次他吸取了过去的经验和教训,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手持七品参议通政的牌子,去和百姓们沟通。
    同样,于谦和王文都会参与其中。
    大明的宣谕依旧是一月一次,朱祁钰每次都是旁听。
    地点设在了通政司的衙门,朱祁钰带着兴安来到了通政司的衙门,宣谕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次选了大约三十个百姓,依旧是随机抽取,在选定之前,连朱祁钰都不知道会选谁。
    整个大圆桌前,吵吵嚷嚷,朱祁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这些百姓。
    今岁的百姓比上一次状态好好许多。
    至少他们面圣的时候,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了,而不用兴安费劲儿的去准备,以防止百姓君前失仪。
    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也是夹袄,不会冻死路边。
    于谦和王文对视了一眼,他们其实早就猜到了,那个七品参议通政到底何人。
    但是现在确认了,依旧颇为震撼。
    其实自唐朝之后,几乎所有的储君,都会担任一段时间京师府尹的职务,唐朝就是京兆尹,宋朝是开封府尹,到了元朝的时候,这件事就断了。
    明承唐制,但是哪怕京师在南衙的时候,应天府知府也是由六部明公担任,而府丞才是应天府、顺天府的主事。
    现在大明皇帝突然把自己弄成了七品参议通政,参与到具体的政务之中,这是好事。
    于谦和王文继续在和百姓们沟通着。
    朱祁钰在旁听,偶尔遇到了自己不太理解的地方,就会写个纸条给王文,王文这个通政使就负责传达圣意。
    这场宣谕在经过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结束。
    百姓走后,朱祁钰来到了大圆桌前,坐到了首位。
    他很满意的一点,通政院衙门并没有居高临下,设置一个月台,弄一班衙役,轻则怒斥,动则上刑,而是坐到了桌子前,把百姓关切的问题,了解清楚。
    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毕竟去年在泰安宫,朱祁钰都弄了个大长桌,和百姓坐到了一起,虽然最后他还是退到了幕后。
    他笑着说道:“以稽为决,我们不了解问题,如何能解决问题呢?通政司这一年做的很好。”
    首先,他高度肯定了通政司这一年的工作。
    “去岁我们关注的问题,比如今岁得到了一定的缓解,比如青稻钱破门灭户,比如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困难、比如村中懒汉地痞等等问题。”
    “但是一些新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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