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连续颁布了数条早就拟定好的政令,这些政令都是朱祁钰在路上拟定的。
    他虽然是在休假,但是从来没闲着过,一直在思考来到了南京应该如何做。
    在廷议结束之后,朱祁钰单独留下了李贤,笑着说道:“咨政院大印。”
    咨政院二十五席咨政大臣的设定,让朱祁钰感觉颇为有趣。
    首先是当初的六十四条,颇有点当年英格兰金雀花王朝国王约翰王,在1215年6月15日,在大封建贵族、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的联合压力下,签署的《自由大宪章》。
    这也算是八百年多年的主要形态意识,自由和皿煮。
    而咨政院的二十五位咨政大臣,更像是封建贵族、领主们的代表,组成的委员会,来监督大宪章的实行。
    即便是自由习惯了英格兰国王,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性的条约,最终爆发了内战。
    无地的约翰王,即便是没兵、没粮、没钱,依旧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
    教皇英诺森三世亦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
    无地的约翰王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一直战斗到死都没有屈服,最终在酣战中病逝。
    而继任者亨利三世,终于承认了《大宪章》,但是其条数缩减至了三十七条。
    其中限制国王权力的六十一条,被彻底删除。
    值得注意的是,《大宪章》几乎是所有泰西欧洲文明宪章的基础。
    朱祁钰看着李贤搞出的咨政院制度,在看着那低效到了极致的行政效率,只能摇头。
    “很好。”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个六十四条定朝纲和咨政院,李学士以为应当继续搞下去吗?”
    李贤吓得额头冒出了一层的冷汗,十分迅速的跪在了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臣以为不应该!”
    一群老鼠研究怎么给猫系上铃铛,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将六十四条递给了兴安,对着李贤说道:“平身吧。”
    老鼠怎么给猫系上铃铛呢?
    正统年间的群臣们已经演示过了,其大致就是在猫吃饱的时候,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术,然后哄骗年轻的小猫,不断的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一层又一层的铃铛。
    老猫病逝,小猫长大,小猫发现铃铛的绳索勒住了脖颈,无法呼吸,最后被活活勒死。
    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是系铃铛的行为,一直会持续很久。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在僭朝这官做的越来越大,从巡盐御史干到了户部尚书,最后还给自己加了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掌管了咨政院的大印,李爱卿,真是好手段啊。”
    李贤干的事,几乎完美的演示了一遍,如何给猫系上铃铛。
    显然僭朝的整体并不成熟,明面上的造反人物是朱文圭,但是朱文圭蒙昧,除了知天命以外,什么都不懂。
    这给了李贤很多的机会,他依靠着自己的才学,逐步完成了财权和政权的把握。
    只剩下了军权,李贤从没过问。
    一群糊涂蛋儿,就这样被李贤卖给了陛下,换功赏牌了。
    老鼠给猫系铃铛,这在大明叫主少国疑,过去叫天人感应。
    李贤俯首说道:“是他们愚蠢罢了。臣有黄册、鱼鳞册献上。”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拿起了李贤的《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稍微翻动了下说道:“朕要微服出巡,你且去换身衣服,在洪武门等着朕吧。”
    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七品参政通政的腰牌,打算去南京城转转。
    朱祁钰换了一身常服,走出了大明的皇宫,卢忠等人带着一队的锦衣卫护卫左右。
    他走出洪武门的时候,看到了南京皇宫洪武门前的登闻鼓院。
    登闻鼓乃是历朝历代延设,乃是周礼,在秋官·大司寇中就已有记载,专门给百姓喊冤用的。
    肺石,乃鲜红色,长八九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但是这登闻鼓已经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
    肺石上落满了灰尘,登闻鼓径直约有丈余,登闻鼓还在,每年都会换新的,毕竟是祖制。
    有司想了个办法,建了个院子,把登闻鼓给锁在了院子里,这鼓想要敲响,得先翻墙。
    洪武年间自然没人敢干这种事,这院子是建文年间建的,黄观曾经上书废弃登闻鼓制,可是朱允炆以祖制不准。
    朱棣进了南京后,把这院子拆了。
    到了宣德年间,皇帝在北衙,天高皇帝远,这院子就又建起来了。
    大军入城,这登闻鼓院自然无人看管,门扉掉了半个,吱吱呀呀的响着。
    朱祁钰先看了看这登闻鼓院,让兴安回头安排下,把这院墙给拆掉。
    南京的冬天,比北京还要冷一些,南京的东风虽然凌厉,但是颇为干燥,但只是干冷。
    到了南京,这冷风里还带着湿气,就像是一阵阵的刀片剐在骨头上一般生冷。
    朱祁钰走过了外金水桥,看着两条大路。
    南京城有两条主干路,经南市街和北市街,止于南京留都皇宫门前。
    佛寺、官衙、戏台、民居、牌坊、水榭、城门,层层叠叠;
    茶庄、金银店、药店、浴室,乃至鸡鸭行、猪行、羊行、粮油谷行,店铺林立;
    河中运粮船、龙舟、渔船,往来穿梭,街上走卒无数。
    这是一个极为繁华的南京城池。
    朱祁钰驻足在了大功坊门前,大功坊乃是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帝以魏国公徐达,勋业非常于居第左右,特各建一坊,榜曰:大功,以旌异之。
    魏国公府就在这大功坊内,在巨大的大功牌额之下,朱祁钰看到了无数的人群,围在了黄榜之前。
    大功坊附近皆是势要豪右之家居住,他们尤其关心,陛下来到南京城后,会下达什么政令。
    一个掌令官站在黄榜之下,看着人群聚集起来,便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了敕谕。”
    “三王伏诛、王骥、孙忠、孙继宗等人皆斩首族诛,数百人被斩首,近万人被流放至永宁寺。”
    此话一出,整个黄榜之下所有人都十分的安静,但是他们只感觉脖子后面冷风阵阵,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经过了锦衣卫查补之后,未曾参与谋反之人。
    一念之差,差点就被拉倒菜市口斩首,家人被流放极边之地了。
    掌令官继续高声喝道:“但是陛下宽宥了大多数的附逆叛军。”
    此话一出,黄榜周围的人群,终于松了口气。
    朱祁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面色颇为平静,附逆叛军的宽宥,并非一句宽宥之就结束了。
    附逆叛军日子好吗?其实不好。
    三路大军合围的时候,无数的叛军,如同疯了一样的投降,他们每日要经受无数的肉刑,而且粮饷并不会发足,随着陛下的推进,这些人越来越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南京城是如何投降的呢?
    是王骥良心发现了吗?
    不是,是底层的庶弁将带着三万多兵马,发动了大规模的兵谏。
    当时的王骥还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向南方迁都,迁都到广州,再联合两广卫军进行抵抗。
    王骥的迁都大计,还未开头,就被愤怒的庶弁将们给抓了个正着。
    二十五万头猪,抓三天三夜抓的完吗?
    但是二十五万大军的投降,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全都变成了俘虏。
    朱祁钰宽宥了他们,只是宽宥了其死罪,毕竟他们只是听从将令,惶惶不安的军队最终发生了哗营,将王骥等人活捉,献于帐下。
    但是这些人还需要服苦役五年,在官田耕种,战时做民夫,经过长时间的改造,才会放归。
    “陛下重新设立了宁波市舶司,将商舶纳入了管理。”掌令官继续说道。
    黄榜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叛军收的税比皇帝收的还要重,多少商舶宁愿跑去密州市舶司或者月港市舶司,也不到宁波市舶司来?
    五抽一,两成的税,实在是太狠了。
    掌令官大声的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陛下圣明!”不是谁在人群中带头喊了一嗓子,所有围在黄榜之下的众人便一起惊呼了起来。
    这简直太棒了!
    掌令官继续说道:“但是陛下五年内不给优蠲。”
    黄榜下的人皆是唉声叹气。
    这是惩罚性的税收,和河套重税的惩罚性税收是一样的,这是朱祁钰实现自己的诺言。
    叛军得交三份税。
    第一份是给叛军的,现在大部分都落入了朱祁钰的口袋,叛军都没怎么调动,几乎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还在南京的户部衙门堆积着,还没发下去,就被皇帝给平定了。
    这部分皆入了内帑。
    第二份是追租,这部分的追缴,是通过宁波市舶司实现的。
    南直隶和浙江几乎所有的海货集散,都在宁波市舶司,这是战败后的代价。
    第三份是货币税,他们造反本来是打算逃税的,结果硬生生的交了三份。
    这都是输掉的代价。
    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黄榜,笑着说道:“说说吧,你这势要豪右之家的十四问。”
    李贤看着繁华的南京街头,叹息的说道:“陛下容禀。”
    “臣第一问,陛下所言商品有二元,一曰使用,二曰交换。”
    “但是臣在南京城呆了七个月,臣以南京城的店塌房为例,这些店塌房因为地理位置极好,势要豪右之家,不顾后果的侵占这些房子。”
    “他们把持着城门,不让任何人的土石木方入城,继而控制了所有的房子的价格,他们疯狂的抬高了交换价值,让使用价值变得不值一提。”
    “这种不顾后果的追求交换价值,许多人丧失了取得并持有房屋使用价值的权力。”
    “陛下,这种现象,数不胜数。”
    “比如他们会控制时令果蔬,偶尔控制城门进出,时令果蔬就会立刻疯涨。”
    “比如他们会控制粪便,甚至会在农忙的时候抬高粪便的价格。”
    “臣疑惑。”
    这是李贤的第一问,他以店塌房举例。
    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对所有店塌房进行了盘点,每季征房号银。
    朱祁钰看着繁茂的南京城,整个南京的坊墙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街道上全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但是朱祁钰一行人,显然是达官显贵,身边跟着数队大汉守卫,几乎所有人都绕着走。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疑问,朕可以给你答案。”
    他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在囤货居奇,这是一种投机行为。”
    “什么是投机呢?”
    “市场上任何一件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有简单差异,比如一石米在南京只卖三钱银,但是在北衙就是五钱。”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差异,在这种投机行为下,慢慢演变成一种对立关系,进而加剧为一种绝对的矛盾,这就是投机。”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是一名老师,他经常听到办公室的人讨论,中学教科书逐渐删除了「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清代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这些字眼,改为了近现代经济制度的逐步建立。
    这种改变,其实是随着对历史的研究发现,明朝并非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甚至极为成熟。
    比如李贤说的店塌房的生意,比如赵构在临安城的粪霸行径,哪一样不符合资本主义的特征?
    都是投机,都是恶意囤货居奇,都是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不是投机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那些店铺,这些店铺的主人,都是一个个势要豪右之家把持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朕在登基之时,就面临着一个选择。”
    “这个政治抉择就是:朕到底建立一个服侍势要豪右之家的商品化的体制,一切政令,都围绕着势要豪右之家而展开。”
    “或者是一个完全不仰赖市场居中调解、致力于:调节所有人生产使用价值,并以合理的方式供应这些价值的体制。”
    朱祁钰这段话很长,也很繁琐。
    这种句子很难理解,但是李贤却听明白了。
    他在南京衙门这数月的时间,对此感触极深。
    翻译翻译就是,到底是放纵造富神话继续甚嚣尘,还是行使一个皇帝该行驶的权力,带着大明变得更好。
    李贤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三两句话,解开了他内心的大疑惑。
    他穷尽了多少时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却被陛下如此简单解决了。
    李贤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有第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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