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担心于谦和陛下因为江渊的问题产生冲突,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初太宗文皇帝要北伐,夏元吉激烈反对,并且和太宗文皇帝因为粮饷的问题,产生了冲突,最后以夏元吉被抓进了诏狱,以文皇帝完胜而告终。
    户部尚书夏元吉反对的理由,不是心疼那点粮饷,该打仗的时候,夏元吉六年造了三十万辆武刚车,让文皇帝放心北伐。
    夏元吉反对太宗文皇帝亲征,是因为那时候太宗文皇帝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再次亲征北伐了。
    果然和夏元吉的预料一样,文皇帝在北伐的路上龙驭上宾,临到走的时候,文皇帝还在感慨,夏元吉爱我。
    所以,皇帝和肱骨之臣会发生冲突,这在大明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兴安害怕发生这种冲突,无论是于谦被罢黜,还是于谦和陛下出现间隙,都不是兴安想要看到的结果。
    连兴安都明白的道理,于谦能不明白吗?
    于谦一大早在聚贤阁等候,其实就是上谏,陛下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陛下不听,一意孤行,于谦也不会因为一个江渊是否被处罚和皇帝发生冲突。
    因为江渊不值当。
    “赐婚的事儿,就有劳胡尚书了,李燧这婚配之事,都快成他的心魔了,这次是镇江赵氏,下次呢?还是把他这个弱点给他堵上好了。。”朱祁钰赞成了胡濙赐婚提议。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怎么就是英明了?”朱祁钰却对赐婚有些心里抵触。
    做媒这种事,家宅安宁,是人家经营有方,举案齐眉;家宅不宁,是媒人没说好媒。
    这也就是朱祁钰对李燧有期望,才愿意受这个忙,否则他的性格,决计不会掺这个闲。
    胡濙立刻说道:“人心经不起考验,这是陛下教给臣的道理。”
    “这次是镇江赵氏,李燧勉强经受住了考验,那下次呢?”
    “陛下不打算考验人心,自然是英明。”
    朱祁钰、于谦、兴安都看着胡濙,朱祁钰也就是随口一说,这胡濙居然也能圆的有理有据?!
    这就是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的能力吗?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会对自己说的每句话负责,既然说陛下英明,那陛下就是真的英明。
    “咳咳,李燧赐婚之事,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朱祁钰对赐婚之事,做出了指示。
    门当户对,才能天造地设,才能婚姻和睦。
    门当是门前放的石墩或者石鼓,而户对是门楣上的砖雕、木雕,三品以下有两对,三品有四对,二品有六对,一品有八对,只有皇帝才有九对。
    比如李宾言的家宅就有四对户对,江渊门前有六对,于谦、胡濙、金濂、石亨等都有八対,泰安宫有九对。
    江渊被降职,就得把自己家的六对户对,拆成四对,还得他亲自动手拆。
    降职,绝对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简单,离开了兵部尚书的那个位置,多少人会为了那个位置杀红眼。
    朱祁钰对江渊进行降职,对李燧进行了严辞申斥,又对李燧进行了赐婚,算是将这些日子的事儿,做了一个了结。
    于谦说的有道理,处罚也是保护,防止有人借机扩大罪名和打击范围。
    朱祁钰拿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两人说道:“四川来的劄子,练纲在四川九死一生,倒是把他逼得不得不为,戥头案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送解刳院的就有四人,他们知情不报,里通番夷。”
    练纲把四川这颗雷彻底点爆了,四川和川藏接壤,本身川藏地区就有许多未曾开怀的苗民,而四川巡抚李贵安,四川三司使居然勾结苗民,镇压四川百姓反对征收戥头。
    这种行为,按照大明律,理应千刀万剐,在景泰年间,都得送进解刳院。
    “戥头案之事,臣以为,不能让案子仅仅是案子那么简单。”于谦看完了奏疏,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何房子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问题,也是我们亟待解决之事。”
    胡濙也深表赞同的说道:“这是礼法。”
    这的确是礼法。
    朝廷命官,不听命于朝廷,而是听命于地方士绅,与朝廷的政令背道而驰的现象,在大明尤为严重。
    在四川是官员和生苗勾结,在大明各地方,则是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在一起。
    悲剧已经发生,如何让悲剧不再重复上演,这的确是礼法的部分。
    于谦喝了杯茶继续说道:“臣想起一件旧事,当初李贤立刘玉娘为继室,被群臣嘲弄。”
    朱祁钰当然记得此事,他还给李贤和刘玉娘的儿子十银币的喜钱,这才让朝中的嘲弄,从明面上高谈阔论,到了背后嚼舌头根儿。
    “而这次的四川戥头案之中,臣注意到,他们做事极为隐蔽,联系是通过他们的夫人烧香拜佛的时候接触。”于谦注意到了四川戥头案的细节。
    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联系方式,并不是直接登门拜访,而是借着礼佛的名义,在清净之地商谈腌臜事儿。
    本身地方士绅和朝廷命官相互勾结这种事,就很难查,他们还在朝廷的监察盲区进行,这就让监察更加困难。
    “子不语怪力乱神,应当禁止朝廷命官及家眷礼佛。都是儒生,至圣先师的话还是要听的。”胡濙立刻表态,为陛下遇到的问题排忧解难,而且有理有据。
    孔子是至圣先师,总不能说孔子的话是错的吧。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胡尚书实在是太懂礼法了,但是他很快面露为难的说道:“胡尚书,宫里孙太后也喜礼佛。”
    胡濙想起了陛下杀掉稽戾王之后,孙太后礼佛的模样,当今陛下虽然不住皇宫,但是陛下可是对皇宫里的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礼佛在心不在行,心诚则灵。”
    朱祁钰久久没有说话,聚贤阁里极为安静。
    几个人的心思,可谓是百转千回。
    胡濙已经准备好了为陛下血洗稽王府洗地了。
    在陛下登基之后,太庙杀掉稽戾王后,为了朝局,皇帝受了不少的委屈。
    比如那个住在皇宫里的孙太后。
    孙太后住在皇宫之内,陛下就不住皇宫,甚至把吴太后从宫里接到了泰安宫居住,时至今日,陛下不进宫内水食,即便是殿试监考,陛下也是从泰安宫带食盒。
    比如稽王府上下所有人。
    陛下杀了稽戾王,为了安抚天下宗室躁动,不得不留下了稽王府这块遮羞布。
    陛下说孙太后喜礼佛,到底是说礼佛这件事,还是说孙太后这个人呢?孙太后留不得,那稽王府上下呢?
    孙太后和稽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要动孙太后,那稽王府必然要遭大难。
    这件事并不是很难洗地。
    陛下要办的慢一点,那就先借着江渊案把稽戾王指示朝臣贪腐拿出来说事,将稽王府降为稽庶人,然后送去高墙之内。
    孙太后这边也简单,废太后没必要,直接三尺白绫,对外就说暴疾而亡。
    稍微等些时日,陛下为了表示亲亲之谊,去高墙之内看望稽庶人,无论是稽王妃钱氏和陛下起了冲突,还是稽王世子朱见深出言不逊,都是理由。
    毕竟之前稽王妃钱氏就惹恼过一次陛下,陛下差点就把钱氏给赐死了。
    当年宣宗皇帝杀亲叔叔汉王朱高煦,就是这么一套流程。
    胡濙是当年的当事人,对这种事儿,门清儿。
    陛下要办的不那么体面,那就直接杖杀,至于讲故事的事儿,自然交给胡濙便是。
    胡濙想到了,于谦自然也想到了。
    于谦几度想要开口,但是最终都选择了闭嘴,朝臣的事儿,他这执百官牛耳者当然可以说话,可孙太后、稽王府,就不是朝臣们能够置喙的事儿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不让孙太后礼佛,那总得让孙太后做点什么,朕本来打算让孙太后带下稽戾王那几个子嗣,但是稽王妃肯定不乐意。”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朕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让孙太后寄所托之事。”
    胡濙愣了愣,他看了于谦一眼,有点不理解圣意了。
    陛下把孙忠、孙继宗一家子全杀了,这是陛下和孙太后的灭门之仇。
    陛下把稽戾王的皇位篡了,把稽戾王给杀了,这对稽王府而言,是杀父之仇。
    灭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现在的奏对,每一句都要小心谨慎,胡濙试探的说道:“既然孙太后喜欢礼佛,那直接让孙太后去白马寺礼佛,这样便可两全了。”
    胡濙在试探皇帝的真实意图,把孙太后送去白马寺,就是处置稽王府的第一步,废太后位。
    当然这件事胡濙不会办得那么糙,他会先把孙忠附逆作乱的旧案拿出来说事,一步步的把孙太后送进白马寺内,或者干脆点,直接暴疾而亡。
    最关键的还是看陛下的态度。
    朱祁钰看着胡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思忖,让胡濙误会了。
    他十分严肃的说道:“胡尚书想差了,朕从来不喜欢含含糊糊的说话,若是朕要做什么,自然会明确知会胡尚书。”
    “孙太后乃是先帝宣德皇帝钦定孝恭皇后,行无差错,朕不欲因为家事,而误大明事。”
    于谦、兴安和胡濙面面相觑,别说胡濙想歪了,就连兴安这个近臣,都已经想好了用药还是用毒。
    陛下可是太庙杀了兄长的亡国之君,驸马都尉赵辉可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不是说杀就杀了吗?
    亲亲之谊在陛下这里,压根就不存在。
    稽戾王这个过去的皇帝都杀了,黄泉路上多一个孙太后,多稽王府一门的冤魂,又算什么大事呢?
    “杀稽戾王是因为稽戾王失道,是国事。杀会昌伯孙忠,将孙氏成丁满门抄斩,是因为孙忠附逆作乱,是国事。”
    “大明眼下蒸蒸日上,朕无意因为家事,祸及大明国事。”
    “因私废公,非朕之所欲也。”
    朱祁钰眼看着不说清楚,怕是胡濙要把孙太后请到白马寺,兴安要把孙太后给勒死了,到那时候,朱祁钰不杀稽王府满门都不行。
    杀太后是一件大事,会弄的满城风雨,会弄的天下人人心惶惶,大明刚刚从正统年间的冬序完全走出来,正在高歌猛进之中。
    东西方向,大明都在扩张,大明的财经事务,在大踏步的向前,大明的吏治,正在逐步的恢复清明,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
    大明正在从春序走向夏序,蒸蒸日上的国事,要是因为他朱祁钰一念之私,戛然而止,那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局面。
    他作为大明的皇帝,会害怕一个孤寡的女人和满门的妇孺?
    付出的成本太高,收益太小了。
    朱祁钰对当年孙太后临朝称制垂怜听政,非常的不满,但是那也是他私人的不满。
    他这个皇帝带头因私废公,那不是大道之行。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这事儿不难。”
    “说胡话!”朱祁钰立刻摇头,高声说道。
    他太清楚于谦在想什么了。
    于谦的意思是,孙太后死,诛稽王府满门,天下罪之,陛下可以把于谦推出去当替罪羊。
    这也不是于谦第一次如此表态了,陛下真的想做什么,于谦愿意做那个背锅的人。
    对朱祁钰而言,对大明而言,于谦真的很重要。
    孙太后和稽王府满门才几斤几两,也配换于谦的命或者于谦的政治生涯?
    就连稽戾王都不配。
    “于少保曾经跟朕讲经,说国家之制,求荣得辱,乃是亡国之兆。”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让臣子求荣得辱,那是皇帝失道,失道者失天下也。”
    大明经历过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于谦为大明守住了天下,死在了明英宗的手中,张居正为了大明夙夜哀叹,死后差点被万历给挖坟掘墓。
    这都是求荣得辱,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给大明带来了巨大的危机。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孙太后那边礼佛的事儿,朕亲自去便是。”朱祁钰停下了这个话题,这种事聊得越多越让人误会。
    于谦这才明白,陛下真的没有动手的意思,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就是委屈陛下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算什么什么委屈,都是为了大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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