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希望前往燕山和开平卫的目的,并不是不信任大明的武清侯石亨。
    石亨早就不是那个在河套,在大同府四处劫掠的将领了,正统十四年至今,七年的时间,于谦和石亨当年生死之敌,于谦一次没有弹劾过石亨就是这个原因。
    若是石亨犯错,以于谦的性子,决计不会放过石亨。
    于谦至今不知道石亨改变的具体原因,他不知道,当年陛下曾经给石亨许下了一个国公的梦,而且正在一步步的实现它。
    说到了,做到了,石亨自始至终都知道,陛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于谦去开平卫,目的是为了组织调度各方将领之间的矛盾。
    在大同府的广宁伯刘安,就是那个在西城有一条广宁伯街的刘安,稽戾王当初用一个世侯,差点怨杀的刘安,镇守辽东的辽东总兵官的宁远伯范广,都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
    在河套之战后,范广因牵制鞑靼人不能和瓦剌人形成合力,因功封为了世爵宁远伯,这是当初杨洪和陛下讨论河套之战功劳的时候,杨洪为范广请功,而陛下早就准备好了宁远伯的印绶。(285章)
    将领之间特别容易斗牛别劲儿,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都不服人。
    这种时候,非常容易发生抢功冒进的事儿,于谦前往燕山前线的目的,就是调节各个将领之前的矛盾。。
    总体来说,于谦要减少大明内部不团结导致的胜负天平倾斜的问题,让大明的胜算更高一些。
    不给鞑靼人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
    “塞外沙尘大,于少保的身体,朕颇为忧虑,此行还是务必带好口罩。”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出了一叠口罩,这也是老道具了,当年京师之战后,于谦去巡视边方,朱祁钰就送过这些。
    于谦郑重的结果了口罩,笑着说道:“陛下,臣是大明的文安侯,也曾在西直门外、德胜门外,几次亲履兵锋,没那么脆弱。”
    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是个很不错的医术,大明有句话叫《预防卫生与简易方》不可不读,陈福寅在琉球,已经用到了琉球地方,相当的好用。
    胡濙看着中气十足的于谦,就知道于谦此言非虚。
    之前于谦病到迷走神经痛,那是忧思过甚,心力消耗的缘故,这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于谦是痰疾也好了,吃嘛嘛香,睡得踏实,也才五十多岁,还能舞刀弄枪。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目露思索,但是他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朱祁钰不想让于谦去燕山前线,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石亨当年的那句,若于谦再至大同,我必杀之的话。
    石亨是个武夫,说话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之前大明国事飘摇,石亨没拿到世侯的时候,自然不敢胡乱发难。
    现在呢?
    于谦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摇头说道:“陛下,石亨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大明的武清侯,大明京营的总兵官,陛下的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他不会不知轻重的。”
    于谦和石亨也有小秘密,当年官山议事台,于谦和石亨就已经解决了当年的问题,于谦一个文臣,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不动火铳,于谦不是石亨对手。
    当年于谦就知道了,石亨不是那个马背上的莽夫了,早就从一个将领成长为了一个帅才。
    就是摒弃了石亨的个人成长,和朱祁钰派给于谦的五百缇骑护卫。
    站在最功利的角度,石亨杀了于谦,武清侯能变成武清公吗?显然不能,甚至连世侯都得给他褫了。
    但是打赢鞑靼人,为陛下在鞑靼的收网扎进口袋可以成为国公。
    陛下不是不知道,陛下只是料敌从宽,把事情往最坏了想,当年陛下南下平叛,居然弄了一套天下攻明的兵推棋盘,可见陛下对戎政之慎重。
    陛下对戎政、对民生之事,从来都是慎之又慎。
    朱祁钰放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于少保,胡少师,这个张凤,如何处置?”
    张凤贪腐钜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么在严打的现在,张凤这个差点成为六部尚书的大明明公,如何处理,还是要问问两位臣工的意见。
    于谦想了想说道:“还是得看张凤在景泰元年后,是不是继续贪腐,若是没有,臣以为送石景厂就是了。”
    “这是基于目前的查补,若是没有其他事的前提下。”
    自正统十四年,大明陷入了亡国之祸之后,陛下在思辨,大明也在思辨。
    就正统年间的那种风气,贪腐只是多少的问题,而不是有没有的问题。
    陛下要是一怒之下把张凤的脑袋给剁了,这京官是不是都要挨个查个底掉?
    于谦不认为那么做有利于大明,当时的朝局就是如此,大明朝不是人人都是他于谦,不是人人都是王文。
    胡濙本来不太像表态,师爷们,喜欢装糊涂,但是陛下既然问了,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当年金尚书还在的时候,极力反对陛下补俸曾说过,既往不咎,过往不补。”
    “臣也赞同于少保的意见。”
    “就现有的证据下,罪不至死。”
    这张凤的罪名是滥用职权,以公谋私,收了钱,为一些人大开方便之门,比如类似于灾逋改折的事儿上,弄钱。
    确切的说,偷了大明的国帑。
    朱祁钰是想要往死刑上办,他不死,朱祁钰气儿不顺,可是的确若是按照大明律,也就是个革罢流放,或者去石景厂服苦役。
    就张凤这正三品大员的人脉,到了石景厂,那也是去当大爷,石景厂的工匠,真的不敢指派张凤真的做苦工。
    这是个士农工商,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大明时代,张凤的人脉而言,他只要出了诏狱,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朱祁钰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是决计不会让卢忠给张凤泼脏水的,那是授人以柄,那是皇帝自己折自己的刀。
    他一个张凤也配把卢忠兑出去?
    当年卢忠想要德胜门外阵杀稽戾王,用自己的命兑稽戾王的命,朱祁钰都不舍得,他一个张凤也配?
    “容朕缓思。”朱祁钰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的。
    他在司法之上,有非刑之正的特权,他可以动用非刑之正,把张凤给杀了。
    左右不过是几句暴烈的骂名罢了。
    朱祁钰在乎这个?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知道陛下还是想杀他,眼下大明正在禁奢尚俭,反腐抓贪,陛下想立个典型,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表态,卢忠还在查补,时间至少还有六个月的缓冲期,他要想明白自己非刑之正杀掉张凤要付出什么,又能换来什么,如何做对大明更加有力。
    至于他个人,他已经是亡国之君了,不是很在乎虚名。
    简单来说,张凤上称了。
    卢忠先带着张凤去了一趟解刳院,卢忠没进去,就在东江米巷的解刳院正门等着,直到张凤横着抬出来之后,卢忠才开始审讯。
    卢忠拿着自己手中的文牍开口念道:“张凤,洪武三十年出生安平,少有贤明,七岁能诗,十二岁闻达于乡野。”
    “宣德元年中举,宣德二年接连考中进士,位居二甲第十三位,宣德二年授刑部清吏司主事,当年江西民乱,任参赞军事,前往平叛。”
    “江西十二官、七十二吏,由你弹劾,斩于监斩台。”
    这是张凤出仕的时候的风采,卢忠能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凤,在油灯之下,奋笔疾书,痛陈江西官场腐败,将民乱的责任,按在江西诸多官员的头上,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儿。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抿着嘴唇,连连摆手的说道。
    当年他位卑却持节守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在江西回来之后,就娶了现在的正妻,这些年,他的家庭并不和睦,因为他的妻子,已经看不到当年那个张凤的身影了。
    卢忠却继续说道:“宣德年间,先帝斋宫亲自出题,用人何以得其方?”
    “张凤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还记得吗?你忘记了没关系,陛下的古今通集库都记着呢。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正。”
    “先帝大悦,命大学士杨溥评断,得美誉,王直率你和江渊、萨琦等人入秘书省读书,自此平步青云。”
    王翱主持张凤案,他放下了题本,大声的说道:“张凤!”
    “正!”
    “你说的!”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差去形容了,他当年有多么的光耀,现在就有多么的笑话。
    “正统三年,张凤,你深受皇恩,升为了刑部右侍郎,从主事正六品,连跳六级做了正三品的侍郎?”王翱怒其不争的拿起了题本,眉头紧蹙的问道。
    卢忠看了看,如此升迁,其中必然有点问题,他喝了口水说道:“说说这段吧。”
    “一步错,步步错。”张凤坐直了身子说道:“是我自己走错了,怪不得旁人。”
    “这次的升迁是有问题的,正统三年,稽戾王尚有,主少国疑,杨士奇主政。”
    “我…走错了。”
    张凤并没有把自己走错路的事儿,归咎到别人的头上,而是怪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详细说说。”卢忠敏锐察觉到张凤的心理防线已经全被击垮,现在问什么,就说什么。
    “当初我在秘书省读书,任刑部主事,这一读就是九年的时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臣子惶惶。”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那天下着大雨,忽然有人敲门,让我去赴宴,我就去了燕兴楼。”
    王翱立刻追问道:“当时设宴的人是谁?”
    “杨士奇。”张凤咬着嘴唇说道:“当时我就不该去的。”
    王翱和杨士奇之间有摩擦,王翱因此在地方履任二十五载,他记得这件事,但是这是在办案,他一拍桌子说道:“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不要胡乱攀咬。”
    张凤却摇头说道:“当时王直也在,王侍郎可以回去问问王尚书这事的真伪,当时赴宴之人极多,不难询问。”
    王翱面色巨变猛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说道:“你说谁?!”
    张凤看着王翱的模样,就知道此时的王翱,不比他好受多少,他继续说道:“你的师父,大明吏部天官,王直,王尚书。”
    “我觉得我说的足够明确了。”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杨士奇的轿撵到底接了多少人?”
    “当时杨士奇大怒,因为他请了胡濙,但是胡尚书却没去,让杨士奇大为光火。”
    卢忠按下了有点破防的王翱。
    王翱突然明白了,他的师父王直为何要跟他划清界限,为何要突然致仕,为何要突然做那些事。
    这不是张凤在胡乱攀咬,张凤以为自己要入解刳院的雅座了。
    卢忠示意文书把张凤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录好,才开口问道:“赴宴之后呢,你在宴会上做了什么,为何要说从这里开始走错了呢?”
    张凤颓然的说道:“当时我的妻子怀有身孕,又喝了一点酒,当时很热闹,喝完酒之后,我就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那里有个俏娘子等着。”
    “是我没管好自己,不怪旁人,当时赴宴之人,有不少到了就走,半途就走,散宴没留下走的,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走的。”
    “当时我已经在秘书省读了九年的书,宣德十年那时候,主少国疑,我为了升官,就走了歪路。”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自尝恶果,怪不得旁人。”
    “我从来没有怨恨杨士奇的意思。”张凤似乎很坦然的说道。
    卢忠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若是不怨恨他,你为何不称呼杨士奇为杨少师,而是直呼其名呢?”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吗?”
    张凤猛地瞪大了眼睛,卢忠的的眼睛真的狠毒,他敏锐的发现了问题。
    他其实一直在怪杨士奇当年把他引上了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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