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
    李宾言甩了甩朝服,手里捧着半人高的香,点燃之后放在了牙旗之下,祈求一路平安。
    此次出征,左右先锋、五营四哨一切将官,前往大校场里点齐军马,准备登船。
    而数位掌令官,在将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长、大红色的“李”字牙旗来。
    这牙旗是京城皇帝赏赐而下。
    杀猪宰羊,千张甲马,李宾言、番都指挥马云等一众将官,都在旗下。
    礼生三拜五叩,开读祭文,声乐骤起,鼓声阵阵,号角呜咽,四十九名礼生齐声高喊:“维旗风翻鸟隼之文,日薄蛟龙之影!”
    “八阵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枫落兮吴江冷!”
    “蠢彼西洋,师烦东井。跨龙门兮宁赊,吸鲸波兮誓靖!”
    “万国兮朝宗,百蛮兮系颈。凯歌兮食封,归了第兮朝请。”
    祭旗之后,就是连绵的炮响,这是新港自奠基以来,第一次祭旗开拔,所有的火炮未曾填装弹药,只有空响。
    火炮是否哑火,调度是否完善、传令是否顺畅等等,这一轮轮火炮声,就是对整个大明水师的检验。
    火炮声渐渐平息,万马齐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队,官兵开始登船。
    李宾言站在宝船之上,满是肃然的看着官兵登船,看着旌旗招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
    这宝船之上,立着许多三丈长的鹅黄旗号,每一杆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取宝】八个大字,每搁一旗,还有一条七星旗,这是海旗,希望船不要迷航在茫茫大海之中。
    船头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统兵招讨大元帅】。
    在这大粉牌的左侧牌上写着【回避】,右侧牌上写着【肃静】。
    这就是李宾言觉得特别有趣的地方,这两块牌子,和松江府衙门前的回避肃静的牌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觉得有趣。
    “圣旨到!”松江府市舶司内臣提督一甩拂尘,大声喊道:“众卿接旨。”
    这立于船头的太监一声高喊,之后是重重叠叠传话之人,近两百搜船上的军卒、官吏和将官们,如同倒塌的骨牌一样,俯首帖耳恭领圣旨。
    只剩下了海风吹动着旌旗猎猎作响,宣旨的太监大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维江之渎,维忠之族。惟忠有君,惟朕为肃。用殄鲸鲵,誓清海屋。旌旗蔽空,舳舻相逐。烁彼忠精,所在吾福。”
    “松江巡抚李宾言、番都指挥马云,赐御酒三杯,空头敕三百道,许先斩后奏,体朕亲行。”
    “左右先锋钱绎、葛春阳接旨,特赐御酒三杯,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
    这道圣旨是朱祁玉发下来的航海补助。
    朱祁玉给了李宾言空头敕三百道,上面用了大明宝印,李宾言无论在海上做什么,只需要写到上面便是,当然这些空头敕都有监军太监收纳,用一封销一封。
    当年三宝太监南下西洋握着五千到空头敕,整个船队生杀大权尽在他手。
    四哨副总兵官,仍各御酒三杯,金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簪花挂彩;以此类推,历阶而下,人人有赏。
    这次的恩赏与过往不同的是,一应管粮户部官,亦有恩赏,各金花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一应的医官、通事、舟师等,各银花一对,彩缎一端。
    雨露均沾,格外厚重。
    李宾言负手而立,等待着船上铜管里的回禀声,主要是点检火药军备。
    每艘战座舰上有‘大发贡’十门,一种改良型征夷炮,射程三千步左右。
    虎蹲炮四十座,碗口铳五十个安置在船的两侧船舷,可以翻倒的一种霰弹炮,都是近战火器,接舷时候弹如雨下。
    鸟铳一百把,都是最新型的鸟铳,可以打中鸟的火器,每队两把。
    其余如烟罐、灰罐、弩箭、药弩、粗火药、鸟铳火药、弩药、大小铅弹、火箭、火砖、钩镰、长短兵、过船钉枪、标枪、藤牌(大木楯)、铁箭等等,数不胜数,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次的出海主要是水师,并没有商贸之事,纯纯粹粹的宣扬国威,有钱硬造。
    诸事皆定,李宾言看着猎猎作响的七星旗,大声的喊道:“升帆!开船!”
    太阳正在从东方升起,洒在了海面之上,打散了所有的金光,海面之上,海鸟在海风之中翱翔,偶尔扑向海面又腾空而起,两百余艘战船的船帆缓缓升起,拉出了长长的倒影。
    船工喊着号子,船匠在水面掠过,百舸争流,船舶在朝阳之下,缓缓掉头,最先出港的是引船,引船拖拽着战座舰出港,而后是三桅大船和宝船。
    待出港之后,船舶渐渐散开在辽阔的大洋之上。
    船队乘风破浪,向东而行。
    百舸争流千帆尽,波涛在后岸在前。
    大明停罢了二十一年的下西洋,终于再起。
    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这次的船队并没有任何的商贸货物,单纯的军事行动,这个变化,是大明水师的改变,也是大明海贸格局的改变。
    码头两侧都是送行的百姓、商贾、势要豪右等等,他们高声呼喊着,似乎看到了当处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明水师的模样。
    从松江府市舶司到琉球那霸港,船队只用了短短十天,这中间有两日的时间,李宾言在久米岛停泊,他见一下久米士族的几位耆老,这次的谈判,不能说是不欢而散,只能说充分交换了意见。
    当日,李宾言就决定迁民,将这些久米士族全都迁到了鸡笼岛去。
    琉球这个万国海梁的局势很是复杂,但是面对着武装到了牙齿的大明水师,无论是久米士族、琉球尚氏、与倭寇勾结的四方镇抚,都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大明水师将会在琉球停泊三月,全面肃清琉球周围海域的海盗、倭寇,探明琉球海域的暗礁、对琉球进行全面绘测,开辟良港和为民做主。
    李宾言到了那霸港,就把鱼肉百姓的琉球巡抚等一应十四名官员抓捕,逮到码头当众砍了脑袋,而后亲自坐镇,梳理琉球郡县化的种种。
    “我一会儿再吃,放那边吧,去把户部琉球清吏司大使喊来,鱼鳞册和黄册要尽快做好,明日把各部族的耆老请来,我要和他们谈谈。”李宾言以为是司务送膳,头也没抬的交待着,他手里拿着一本首里府尹送来的公文,极为头疼,这琉球公文,还不如没有。
    李宾言看了一会儿,颇为无奈的说道:“琉球尚氏当自己放羊呢,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就是放羊,也没有这么草率,连自己的羊圈有几个都不清楚。”
    一个颇为清亮的声音传来:“要是尚氏能管得好,还要你这个李巡抚干什么。”
    李宾言一愣,他慢慢的抬起了头,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略带几分惊讶的说道:“老唐?”
    来给李宾言送饭的不是司务,而是三皇子他外公,大明最自由的那个人,唐兴。
    唐兴一乐,笑着说道:“正是在下,我从倭国来了,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唐兴和李宾言是老战友了,当年密州市舶司起,两个人就主持密州市舶司的诸事,多次伏击倭寇,配合颇为默契,自从景泰四年松江市舶司一别,已经有近四年未见。
    李宾言身兼松江府市舶司重任,不敢懈怠,若非琉球这边郡县化出现了乱子,李宾言也不敢,更不能离开松江府。
    唐兴又是个浪荡的性子,一出海就是无影无踪,四年来从未回过松江府,这可不就一直没见?
    寒暄之后,李宾言和唐兴并未叙旧,他们人在首里府衙门,一个松江巡抚、大明统兵招讨大元帅,一个大明国丈、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以公事为先。
    唐兴一番诉说,李宾言才算是明白了为何唐兴会出现在琉球。
    整个倭国乱成了一锅粥,关东和关西打成了狗脑子,关东和关西内部也是各种名主倾轧征伐,谁都想提刀上洛,谁都没办法摆平。
    袁彬征讨细川氏连下三国,见好就收,占据了京畿要道之后,开始广积粮、缓称王,训练倭国军卒,经营山野银山。
    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唐兴拐跑了御令今参局,足利义政开始亲政。
    细川、斯波氏、山名氏这三家在京都本就是矛盾重重,再加上足利义政不肯调和,三家终于闹的不可开交,京都一乱,整个倭国,可谓是群雄并起,再加上今年洪涝严重,一揆起义,此起彼伏。
    足利义政无法主持局面,立刻就想把今参局请回去。
    足利义政的打算就是请今参局安稳三管领,控制京都局势,增强室町幕府的权势,借着大明敕谕的圣旨,安抚倭国上下名主,和一揆谈判,再卸磨杀驴。
    想很好,可是这第一步就出了差池,今参局已经嫁给了唐兴,索性扔下了御令印绶,跟着唐兴来到了琉球,不再过问任何倭国事。
    “竖子眼高于顶,他哥哥九岁登位,做了九个月的将军就死的不明不白,若非这些年今参局护着,他足利义政早就死于非命了。”唐兴摇头说道。
    唐兴说到了今参局,露出了几分笑意,其实他娶今参局的政治目的远大于他个人情感,主要是为了把倭国搅的天翻地覆,大明好浑水摸鱼。
    对于唐兴而言,从来不是自由大于一切,而是大明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大明,唐兴可以献出一切。
    今参局能放下倭国的一切,跟着他来到倭国,唐兴也在懒得计较过往,他本身放荡不羁之人,而今参局的那些黑暗过往,是倭国悲剧的缩影罢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宾言知道唐兴娶了这么个人,本来还担心唐兴耿耿于怀,看到唐兴都不甚在意,也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唐兴自己不计较,李宾言不会多嘴。
    “我这次来,还给李巡抚带来了一份大礼!来人押上来!”唐兴乐呵呵的押上来三四个人。
    李宾言不明所以,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这是何人?”
    唐兴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将三块腰牌递给了李宾言,乐呵呵的说道:“石见银山的孔府余孽。”
    天字第一号桉,孔府大桉,九万顷田亩、三百万两倭银,是当初陛下查抄了孔府之后,两笔最大的财产,尤其是九万顷田亩。
    大明第一亲王襄王府把挂名王府下的田产都算进去,不到五万顷,曲阜孔府等于两个襄王。
    这个天字第一号桉,是李宾言督办,至今未曾结桉,因为孔府余孽至今逍遥海外。
    唐兴啧啧称奇的说道:“袁彬就带着三百人,一千匹马和干粮,转战三千里!”
    “五日,扑到了石见银山,抓了这几个大鱼,而后功成身退,回到了山野银山,各大名主瑟瑟发抖,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还有些小虾米,已不足为虑。”
    袁彬跑去石见银山逞凶,并非单纯的抓捕这些余孽,更是为了立威,山野银山群狼环伺,而且占据要地,一些名主想要联合起来共同征伐,袁彬三千里奔袭,就是让这些名主们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李宾言呆滞的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再次放下,可是他并没有留意到,茶杯里早就没有茶了,他呆呆的问道:“我素来知道袁彬强横,没想到他这么强横!”
    “天大地大,还有袁彬不能去的地方吗?”
    “不过想想是袁彬,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转战三千里得手后回到了自己的老巢,这震慑力,在倭国谁还敢跟袁彬咋咋呼呼?
    “也就是在倭国罢了,天下失道一片乱世,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唐兴倒是觉得很合理,他见惯了袁彬勇武,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种事发生在袁彬身上,非常合理。
    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倭国内讧,倭寇离散,这海上的倭寇陡然增多,李巡抚还是多加小心。”
    “我自然知道。”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如同朱见深单枪匹马跑去了和林,治理云贵川黔苗民生变,永无后患的做法是征伐麓川,安定麓川需要先平定交趾那般,想要对琉球郡县化,并且长治久安,倭国必须势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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