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猜到了陛下对皇宫的看法。
    首先,皇宫在陛下眼里,和六部衙门没什么区别,就是个每到朝会、廷议的时候,办公的地方。
    其次,这里对陛下而言是龙潭虎穴,这里是别人的主场,这里的主人不止一个。
    更确切的讲,这皇宫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只听陛下的话的人太少了。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有很多人,甚至是双面、甚至是多面人。
    这对起居在这里的皇帝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
    这不是带清洗,杀一批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宫人来源和成分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瞻墡也不敢住这里,还不如住在襄王府里逍遥自在。
    而泰安宫是何处?
    是陛下的寝宫,是陛下起居之地,宫人数量有限,要想做到滴水不漏就简单太多了。
    这就是陛下的公私分明。
    从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公私分明做打算。
    朱瞻墡看着台下的户部尚书沉翼,再次感慨,陛下真的是公私分明的践行者。
    内帑和国帑过去含混不清,你拆借我,我拆借你,湖里湖涂,于国不利,对皇帝亦不利。
    天下的钱究竟是谁的钱?
    一笔湖涂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无论国帑和内帑一起运作何等项目,一分一毫都是划分的一清二楚。
    这就是陛下的公私分明!
    襄王看着手中的论公德和论私德邸报,就是感慨,陛下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懂,甚至已经在做了。
    胡濙奏对的时候,时常说陛下睿哲天成,英明天授,襄王还以为是马屁。
    现在看来,胡濙还是有些保守了。
    骆胜握着净鞭三响,一脸凶狠的盯着入朝的朝臣,他是缇骑,他是锦衣卫的右都督,他还是奉天殿的纠仪官!
    这帮朝臣,昨日弹劾他不顾亲亲之谊,无三纲五常,亲自抄了岳父的家。
    他做的,明明是等同于包拯的大义灭亲,得不到称赞,还要被骂的狗血淋头,而且公务之事,他能如何?
    谁让岳父他自己犯了错,不该伸手的地方,胡乱伸手?
    今天以后,这帮朝臣在朝中,但凡是打瞌睡的,都要严格执行禁令,廷杖应当严格执行,狠狠的伺候。
    入殿的臣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终于想起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这些年,自宣德年后,锦衣卫手中权柄渐少,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锦衣卫是何等模样。
    那是酷吏啊!
    襄王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率先跪下,面对空荡荡的宝座,大声喊道:“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胡濙、江渊、王文、沉翼等大明师爷们,看到这一幕那是目瞪口呆!
    对着空荡荡的宝座行礼,行如此大礼!
    这襄王殿下,果真擅长保命…
    果真是有恭敬之心!
    “臣等拜见陛下!”群臣没办法,只好跪下行礼。
    胡濙和陈懋已过古稀之年,依照耆老之礼,他们见到皇帝不用行跪礼,朝中也就他们两个站着,莫名有些尴尬。
    “拜见襄王殿下,襄王千岁。”臣子俯首行礼。
    襄王十分郑重的说道:“日后遥拜陛下,亦无须对孤多礼。”
    襄王走上月台,坐在了自己的四方凳上,立刻舒适了起来,好几个等着张嘴的家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瞻墡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来表明了自己对陛下忠心不二,二来自然是扯出陛下的虎皮,让自己狐假虎威。
    很多清流言官,本来准备好了炮轰襄王、骆胜的话,被襄王这么一搞,立刻哑火了。
    若是在襄王扯出皇帝的大旗之前,大家指斥骆胜,劝谏襄王,那是维持社会公义所在。
    但是扯出了陛下的大旗的时候,指斥骆胜,劝谏襄王,就等同说陛下公私分明不对…
    公私分明对吗?
    自然是对的,自从襄王殿下提出了公德论和私德论之后,公私分明就成为了很大程度上的政治正确,是大明政治的巨大进步!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看着下面懦懦不敢言的清流言官,难掩失望。
    他都做好了准备舌战群儒,青史留芳,结果这帮清流言官,居然就这样哑火了!
    这合理吗?
    朱瞻墡咳嗽了一下说道:“前些日子,孤让锦衣卫右都督骆胜查处养济院和两舍饭寺,藏污纳垢,贪赃枉法之事,这查着查着,就查到了骆都督岳丈头上。”
    “孤一时不查,陷骆都督与忠义两难全之地步,孤甚是感慨,这公私德论,究竟是对是错。”
    朱瞻墡睥睨的看了一圈,表情跃跃欲试,他已经把话起了头儿,把台阶都铺好!
    就等着饺子下锅,鱼上钩了!
    他对陛下料敌从宽的性格非常敬佩,所以这次上朝,他可是准备好了大招,若是说不过,就放大招,把群臣们的嘴给堵上。
    成敬给朱瞻墡一个万事妥帖,大招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搬上来,为朱瞻墡提供舌战弹药。
    这一站,朱瞻墡必然大胜凯旋。
    朱瞻墡自信满满。
    奉天殿上一时间有点沉寂。
    朱瞻墡有点懵圈,罗炳忠也有点懵,这和他们预估的情况,不大相同。
    朱瞻墡颇为紧张,大明言官的实力,朱瞻墡是见识过的,甚至是畏惧的。
    当年宣德皇帝朱瞻基还在的时候,朱瞻墡作为皇帝兄弟,住在京师,朱瞻墡就眼睁睁的看着群臣是怎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还把宣德皇帝朱瞻基说的无言以对。
    那时候起,朱瞻墡就觉得,当皇帝没意思,是真的没意思,甚至有时候在想,这天下到底是皇帝的天下,还是这帮读书人的天下?
    怎么他们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是各种有理。
    后来多次监国,也应证了他的观点,言官那张嘴,可比云贵的苗民的毒箭还要难对付。
    昨天晚上,基于紧张情绪,朱瞻墡和罗炳忠提前做了准备,预演了一遍群臣的问题,而且很多诡辩的问题,角度刁钻至极。
    可是,这今日上朝,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朱瞻墡咳嗽了一声说道:“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一声不吭!”
    “殿下!”佥都御史蔡愈济站了出来。
    来了!
    蔡愈济俯首说道:“殿下三番五次之高论,乃开辟之举,解惑良多,臣等佩服。”
    朱瞻墡瞪大了眼睛,看着蔡愈济,硬生生的把自己准备好的话,憋了回去,意兴阑珊的说道:“一些浅见而已。”
    蔡愈济说完便不再多言,归班去了。
    朱瞻墡在一定程度上,唱了独角戏。
    胡濙也是一脸怀疑的看了一圈,他都打算好了,若是朱瞻墡被围攻无力招架,他站出来和群臣舌战一番。
    反正礼法这块,他绝对可以给朱瞻墡兜底。
    所以他看出朱瞻墡的谋划之后,都一直没说话,因为他兜得住。
    某种程度上而言,朱瞻墡这次钓鱼大成功,主要原因是朱瞻墡本人聪慧,次要原因是师爷们也在推波助澜。
    可是,这发展有些诡异。
    朱瞻墡和胡濙同时产生了一些疑问,谁把鱼给惊了?
    明明在德胜门的时候,这帮言官还在讨论,怎么劝谏襄王殿下,不要再执迷不悟,这几步路的距离,就变了?
    “咳咳。”朱瞻墡牙一咬,这独角戏也要唱下去!
    成敬收到了信号,将稽戾王在德胜门前,烧毁了半边的龙旗大纛抬了出来。
    兴安用玻璃密封保存的相当精美,甚至还彷作了几幅,随时取用。
    朱瞻墡站起身来,说起了过往,他带着三分怒气说道:“稽戾王无道,京师门前,为敌前驱!”
    说起这个,朱瞻墡的语气带着真怒,痛心疾首的历数稽戾王的罪状。
    如果稽戾王不被俘虏,他襄王现在在襄王府长膘呢,如何这般劳心劳力?
    朱瞻墡将桩桩件件说的清楚明白,继而说道:“陛下不赦土木堡战败武勋为公,陛下组建勋军有再起之势为私;陛下杀稽戾王为公,陛下善待稽王府上下为私;陛下诛会昌伯满门为公,陛下善待孙太后为私;”
    “陛下设钱法、官厂为公,陛下兵仗局、内承运库取利为私。”
    “倘若陛下公私不分,天下何安!”
    “所以,公私理当分明!”
    “孤说完了,谁反对!”
    朱瞻墡越说声音越大,这本就是他公私论的重要依据之一,也是公德论和私德论能够形成的重要原因,他就是琢磨皇帝做事做人揣摩出来的公私论。
    贺章左右看了看,带头说道:“殿下高明!”
    “殿下高明!”一阵山呼海喝。
    这次捧跟有点多。
    朱瞻墡没有等来反对,只好摆手说道:“是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群臣再次山呼海喝。
    朱瞻墡懂了、胡濙也懂了、江渊、王文、沉翼、俞士悦、石璞、王直、王翱等人也都懂了。
    到底谁惊了鱼?
    陛下也。
    朱瞻墡的公德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的确是大道之行,那么这大道之行,襄王是到底如何总结出来的?这总需要一个源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清流言官是坏,不是蠢,当襄王殿下忽然提及陛下的时候,这帮人立刻就懂了。
    这事不能再往下烧了,这火烧大了,烧到陛下头上,就没法收场了。
    朱瞻墡闭目良久,才知道钓鱼之后,眼睁睁的看着鱼跑了,是何等的窝气!
    太气了!
    鱼对涉及陛下之事,总是反应如此迅速!
    “殿下,臣有件事,还请殿下为臣说情。”沉翼看这件事以陛下惊了鱼结束,站了出来说起了朝政。
    “何事?”朱瞻墡坐在自己的四方凳上,正襟危坐的问道。
    沉翼略微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开口说道:“前段时间,太医院要办官办药厂,户部那会儿为了筹备以工代赈,不知国帑是否有钱支取,就让太医院稍待,结果昨日臣差人去太医院询问。”
    “不曾想,欣院判说,太医院有钱了,已经在建了,这一细问,原来是陛下内帑所出。”
    “臣不胜惶恐!”
    “既有公私论断!此事国帑自然是义不容辞,怎肯空耗陛下内帑?”
    朱瞻墡闻言一乐,这件事他还真知道。
    那会儿太医院四处求告,京师哪个衙门不知道,连罗炳忠都有所耳闻,最后走投无路的陆子才,只好求告到了冉思娘那里。
    这件事才算是办了下来。
    户部为什么要卡太医院这批钱?
    不过是利来利往,自然是为了这成药利益分润,也是为了这成药话语权。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这事啊,陛下内帑殷实,二十万银币,九牛一毛耳,内帑还是出得起的,陛下也是博冉贵人一乐。”
    “孤听闻常有人私下说陛下是亡国之君,那陛下千金买笑,也不足为奇吧。”
    冉思娘有一种招数,就是用敌人的招数打倒敌人。
    朱瞻墡发现,这招是真的好用,三两句话,怼的沉翼哑口无言!
    既然沉翼不谈钱,朱瞻墡也不谈钱,大家耻于言利,非要往是非大义的话题上靠,朱瞻墡就谈是非大义。
    胡濙眉毛一抬,露出了笑容,坐在赐座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装湖涂的师爷,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胡濙从陛下身上学到了一招,那就是不要名声,自从承认无德之后,胡濙直接在礼法之事上无敌。
    朱瞻墡现在对这招也是炉火纯青。
    只要不是决定国运的大事,小打小闹,朱瞻墡已经无敌了。
    沉翼眼睛微眯,这朱瞻墡比之前监国要难对付的多了!
    他面色如常,颇为平静的问道:“那赚的钱,都进了内帑的口袋,是不是公私不分!”
    “沉尚书这话说的未免铜臭味太重了些吧?君子耻于言利。”朱瞻墡面色微变,立刻人身攻击。
    沉翼半抬着头,丝毫不让的说道:“天下谁不知道我沉不漏,一厘不漏?!”
    “耻于言利?我一个户部尚书不谈钱,谈什么?谈三纲五常?谈亲亲之谊?还是谈厉兵秣马?”
    “该国帑的就是国帑的!”
    “陛下当年答应沐阳伯的!”
    朱瞻墡咂咂嘴,啧啧称奇,这大明明公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公然承认自己一厘不漏?这都是跟谁学的?
    为了些许铜臭,如此恬不知耻!
    自己喊自己的外号也就罢了,甚至连已故的户部尚书、沐阳伯金廉的名头都抬出来了!
    朱瞻墡思忖了片刻说道:“孤会如实禀明陛下。”
    “谢殿下!”沉翼大步归班,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户部要是人人都耻于言利,这户部的事儿不要做了,都让给计省得了。
    都察院的权柄是如何一步步的丢失的?还不是正事不干,整日清谈?
    户部的权柄已经丢了一些,到现在铸币权仍在工部手里,沉不漏每每想起,都是辗转反侧,抓心挠肺,有肝肠寸断之忧。
    “殿下,臣有事启。”王翱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贡院附近有三条街,奇高无比,常有讲延学士授课,这件事臣办完了。”
    “这么快?”朱瞻墡一愣,据他所知,这件事拢共没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那么复杂的地方,王翱居然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办完了?
    王翱俯首说道:“陛下离京之前没办完,臣之过也。”
    王翱说的是实话,若是陛下换到他这个位置,以陛下对贪腐二字的理解,这桉子怕是七天之内,就办妥帖了。
    在对贪腐一事上,王翱这个大明最大的反腐头子面对陛下的时候,只能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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