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工房有两口水井,这两口水井,都安装着两个筒车,就是螺旋式水车。
    一个长筒,转动筒内部轴的旋转,带动螺旋叶的反方向运转,托水向上平移,达到升水目的。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龙尾车。
    龙尾者,水象也,象水之宛委而上升也,固曰龙尾车。
    龙尾车的原理是阿基米德螺旋运动原理。
    两口水井的龙尾水车除了动力外并无任何不同,东边一口龙尾水车是畜力,是从大明皇帝朱祁玉的马场里选出耐力最强的马,西边一口则为大明皇帝的蒸汽机。
    朱祁玉搓出来的蒸汽机到底能干多少活儿,这就需要度数旁通去解决。
    实验的平台已经搭建完成。
    在次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广州府煤钢厂、织造局、酒厂、纺纱厂等若干官厂总办、两广商总带着数位商贾来到了南塘工房。
    他们一进厂,就看到了一匹马在不停的转动着,驱动着龙尾车抽水,而另外一旁,却是冒着蒸汽的蒸汽机。
    这是一个全新的机器,大明朝的两名工匠,正在神情紧张的观察着蒸汽机的运行情况,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水顺着管道流入了容器之中。
    而总办、商总等一众商贾,被拦在外面看着那机器啧啧称奇,四个时辰后,朱祁玉出现在了工房之内。
    工部郎中金万盛赶忙俯首说道:“陛下,结果出来了,马在四个时辰内,共将七十二万斤水提升了一丈,马已经累趴下了。”
    七十二万斤水,就是三百六十吨,这是朱祁玉这个大明皇帝马场里耐力、体力最上乘的后山马,一般到了征战的时候,朱祁玉才舍得骑的战马。
    “蒸汽机呢?多少?”朱祁玉对蒸汽机的成绩颇为期待。
    工部郎中金万盛稍微犹豫了下,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在四个时辰内,蒸汽机将七十万斤水提升了一丈,不过蒸汽机还能继续。”
    陛下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居然还不如一头牲畜,还少了两万斤,实在是让金万盛极其忐忑不安。
    朱祁玉面露狂喜说道:“很好,停了吧,很好啊!”
    现在朱祁玉捣鼓出来的蒸汽机的功率大约是一马力,就像是大明混凝土的硬度用“一脚”这个单位一样,这是度数旁通以来的成果。
    而一马力的工作效率,已经大大的出乎了朱祁玉的预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能有个半马力的成绩,结果却让他格外惊喜。
    “把汇总拿进去,让他们讨论讨论。”朱祁玉将手中还热乎的数据交给了金万盛,让他进去和那些商贾们撕扯。
    撕扯什么?
    撕扯眼下的蒸汽机,到底会不会被人们大规模接受。
    买的不如卖的精明,这帮斤斤计较的商贾,今天齐聚于此,是帮大皇帝核算成本来了。
    同样计省的内帑太监林绣和户部郎中王祜也在屋内,朱祁玉坐到了屏风之后,静静的听他们讨论。
    “王商总,最近在哪里发财?”一名商贾谄媚的问道。
    王琦岳摇头说道:“哪里发财,都是讨口饭吃罢了。”
    王琦岳是广西人,是两广新晋商总,四大家大厦崩塌后,他这个叼毛就冒了出来,江湖盛传王琦岳有两千条船,手下有两万船夫,是黑白通吃、手眼通天的人物。
    而朱祁玉则知道这个商总的底细,是钦州王氏的家主,泛舟前往爪哇和忽鲁谟斯贩卖石油暴富,王琦岳本身也是势要豪右,不过响应皇帝号召,不在大明搞收租,跑去海外压榨外番蛮夷去了。
    户部郎中王祜、工部郎中金万盛、内帑太监林绣,拿到了蒸汽机的数据,而后传给了在座的所有人。
    林绣笑着说道:“皇爷爷就想知道,如果有的选,你们会选哪个?是马还是这蒸汽机?”
    “大家安心,皇爷爷说了,这次不是摊派给诸位买卖蒸汽机,说实话,这新东西,官厂还要先用。”
    想买,得排队。
    王琦岳拿着一大堆的汇总,看了许久说道:“这马是什么马?”
    王祜说道:“翻到第七页,后山马和西域马杂配而来,优中选优的战马。”
    “御马监的千里良驹啊…”王琦岳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
    大明的马匹价格不等,在北方大抵是六枚银币到十枚银币,而在南方大抵要十二到十五枚银币,养一匹马每年要花费大约三到五枚银币。
    但是这不是战马的价格,战马百里挑一,战马一匹要比牛还要贵上一些,大约在三十枚银币左右,每年养一匹战马都要十枚银币左右。
    至于陛下御马监里优中选优的良驹,那价格就没法衡量了,人力、物力、稀有程度,如何去核定?
    和人一样,虽然都是马,但是马跟马之间的差距,比马和驴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其价值、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王琦岳这等势要豪右,还是两广商总,想弄一批御马监的良驹也是千难万难。
    “有普通驽马的汇总吗?”王琦岳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林绣翻动了下手中的汇总说道:“驽马做不到四个时辰,只能做到两个时辰,第一个时辰提水十八万斤一丈高,第二个时辰就只有十三万斤了,而后就累趴下了。”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骐骥能跑四个时辰,驽马只能跑两个时辰,骐骥的价格却是驽马价格一倍以上。
    “我没什么疑问了。”王琦岳开始打算盘偶尔也抬起头和其他商贾讨论两句,时间过得很快,没过多久,讨论声和算盘声慢慢降了下来。
    王琦岳将自己手中的题本交给了王祜说道:“如果和马力相比,我会选蒸汽机。”
    内帑太监林绣收到了一张纸条,这显然是陛下在屏风后递来的问题,林绣立刻问道:“和人力相比呢?”
    “人力。”王琦岳打了个哆嗦,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王琦岳擅长察言观色,他当然猜到了陛下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们,这问题也不是面前的太监问的,是陛下问的。
    瞎说八道是欺君,照实回答,说好听的叫直言上谏,说难听点,就是找死。
    在士林文人口中,陛下可是暴戾的、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亡国之君。
    王琦岳没什么犹豫,他没有选择欺君,在王琦岳心里,陛下不是那帮士林笔正口中的昏主,而是明君,他王琦岳又不瞎,大明万民日子好不好,他看不到?
    选人力,而不选蒸汽机,等于在说,陛下这几个月深居简出捣鼓出来的蒸汽机,不堪重用。
    忠言逆耳,利于行。
    选择一马力的蒸汽机还是驽马?自然是选择蒸汽机。
    选择一马力的蒸汽机还是人力?自然是选择人力。
    大明的人力成本,实在是过于廉价了。
    双动活塞蒸汽机成本研讨会结束后,众人互相讨论着离开,而王琦岳被兴安拦住。
    “王商总留步,陛下宣见。”兴安将王琦岳领到了御书房内。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琦岳三拜五叩行了大礼。
    王琦岳是钦州举人出身,是弃儒从商的典型,和费亦应不同,王琦岳是自己不喜欢仕途,但是有功名在身,就可以自称臣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平身。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说说,你对蒸汽机的想法。”
    王琦岳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此乃天下罕见之神物,观者无不成奇,只是…”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赐座看茶,朕就是想听你的只是,私下觐见,大胆畅所欲言便是。”
    “那臣就说了。”王琦岳一咬牙说道:“其力恒,日夜不辍,远胜人力马力,可是人力两班倒便是,也无不可。”
    “其力大,远胜人力,可一台蒸汽机的价钱,几乎等同于十个人了。”
    “如果能够大量制造,价格再低些,力气再大些,代替人力指日可待,可是一台蒸汽机,代替了十个人,那这十个人就没活儿干了。”
    王琦岳说的是心里话,蒸汽机千好万好,可是用了蒸汽机后,被机器淘汰的人力该怎么安排呢?
    王琦岳记得陛下曾经说过一件事儿,正统年间,西山煤窑里失业的工匠们买不起煤炭,无法生火,是因为生产的煤炭太多了才失业。
    这是个恶性循环,需求端的萎靡,生产商品堆积如山,最终是双输的局面。
    如果百姓们没活儿干,手里没钱,怎么消费生产出来的产品?
    朱祁玉愣了愣,不住的点头,点头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好。”
    “机器也是需要生产的,也是需要维护的,这是可以通过建设工匠学堂去解决的。”
    朱祁玉稍微阐述了下自己对非熟练工匠和熟练工匠的理解。
    在朱祁玉看来,培养大量的熟练工匠,并且将工匠紧密的组织起来,就可以实现供应端需求增长,不会出现王琦岳担心的现象。
    “那臣就没有疑问了。”王琦岳俯首说道,他考虑的问题显然陛下这里早有定论。
    朱祁玉从桌上拿起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最近户部尚书沉翼提了一个谏言,王商总看看,明年初就开始实行了,提前做好准备。”
    王琦岳看完了朱批的奏疏,又递给了兴安,跪在地上三拜五叩大声的喊道:“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朱祁玉让王琦岳看的这份奏疏,就是这次王琦岳大胆忠言的报酬,朝廷的动向。
    户部尚书沉不漏一直致力于缓和劳资矛盾,他上次提出了要大明工坊们提前预存工作报酬被部分朱批后,沉不漏又提出了劳动报酬透明制。
    劳动报酬的不透明,可以更方便富商巨贾们朘剥劳动力,方便对劳动力进行歧视性定价、降低管理成本、方便薪资倒挂即:干活的拿钱少,不干活的拿钱多。
    劳动报酬透明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实现同工同酬。
    同工同酬有两个价值取向:确保贯彻大明皇帝按劳分配的大原则,付出了同等的劳动应得到同等的劳动报酬。
    这不是劳保局喊两嗓子就可以实现的。
    而劳动报酬公示并且报备劳保局,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合力。
    朱祁玉朱批了这份奏疏。
    朱祁玉拍着手中的奏疏,他让王琦岳看这份奏疏的目的,自然是让王琦岳先放出消息去,看看反应。
    他看着窗外愣愣的说道:“沉不漏啊沉不漏,再干两年,怕是要被骂死了。兴安你说是不是?”
    广州府的夏天本来应该有些温热,四季变化不那么明显才对,可今年的广州府又下了雪,这是至永乐年间起的小冰川气候在作祟。
    朱祁玉希望大明朝可以岁不能灾,自然的灾害能够在行政下降低对百姓的灾害,这种天象之下,不发展点生产力,百姓的日子能好过?
    “骂就被骂呗,历史自有公断。”兴安也是颇为不在乎的说道。
    朱祁玉点着沉翼的奏疏说道:“肉食者们总是尽量不撕破脸,大抵就是能独占绝不分赃、能分赃绝不合流、能合流绝不暗杀、能暗杀绝不文斗、能文斗绝不武斗,只有没办法了才撕破脸斗得你死我活。”
    “这是这么斗来斗去的,最后发现台子被人拱了。”
    兴安给朱祁玉续了一杯茶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将朝中党争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帮肉食者们的本来面目看的一清二楚,不是圣明是什么?
    陛下就是抓住了肉食者们不敢撕破脸、掀桌子,一直在用掀桌子作为最后的手段和警告,日拱一卒的在推行着大明的新政,实现陛下的施政纲领。
    朱祁玉在户部尚书沉翼的劳动报酬公示法中的批复,增加了许多惩戒,大抵就是罚款、封停、抄没三种规格的惩罚,不想被罚钱,就老老实实的按照标准执行。
    “广州兴宁厂是用蒸汽排水、拉煤,先做几天试试,听听工匠们怎么说,顺便把图纸返给大明十大历局一起想办法改良下。”朱祁玉打算先做几台试试,再让十大历局修改一下设计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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