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清楚的知道政治余地的重要性,因为政治余地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了,学苏穗宗那种全盘否决,会把大明带到绝路上去,尤其是朱祁玉在大刀阔斧的对大明改革的时候。
    但是,有些问题,是不能讲余地的,比如里通外贼、通敌叛国、在大明的地头上忽悠亲王造反,每一条都是罪不可赦需要从重从严。
    朱祁玉本来打算让萧晅一死百了,但是连萧晅的举荐之人胡濙,都懒得为萧晅求情了。
    若是事成,这将是大明第一个送入解刳院的正二品大员。
    朱祁玉思虑了许多,才开口说道:“朕仍然以为,应当斩首示众,看看再说,他要是负隅顽抗,就送解刳院去,要是老实伏法,就诛了吧,让襄王继续督办吧。”
    “陛下宽仁。”胡濙只能无奈的说道。
    陛下的心还是不够狠,陛下已经被骂成了暴君,亡国之君,凌迟几个朝中大员,那不是暴君应该做的事儿吗?
    “毕竟,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员。”朱祁玉点了点桌子,最终还是没有决定奔着送解刳院的办,当然还是得看看拿了萧晅之后的审讯。
    萧晅要是搞什么小动作,朱祁玉一点宽仁,真的只有一点点。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法家至高无上的追求,可提出这个观念的法家,在执行的时候,仍然只能让他人代受刑罚。
    律法本身就不公平。
    襄王殿下拿到了陛下继续督办的敕谕,也就是说,萧晅要办,萧晅的同党也要办,萧晅背后站着的豪户们,更要办。
    得到了酌情侦办的敕谕之后,襄王也是对着敕谕思索着查办的力度,才通知了锦衣卫,准备拿人。
    朱瞻墡带着一众缇骑来到了官邸,找到了萧晅的官邸,这是陛下在萧晅进京之后,特赐正二品宅邸,属于官邸内上好的位置。
    按照胡濙对萧晅的安排,萧晅年事已高,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那姚夔就会接掌礼部,而萧晅也能功成身退,死后配享皇陵,这是何等的殊荣?
    这官邸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虽然陛下的鹰犬,被朝臣和家卷们戏谑为看门狗的锦衣卫,真的在看护着官邸,但是锦衣卫进退有据,官邸这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
    这么大的热闹,自然有不少人在自家阁楼眺望远观,朱瞻墡和卢忠虽然带了几十缇骑,但是踏门侵户的只有不到五人。
    “我家老爷知道诸位要来,请诸位到正厅稍待。”门房倒是不卑不亢的打开了门,萧晅也没有带着家丁负隅抵抗,而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在官邸闹起来,不体面,更有辱斯文,萧晅到底是读书人,就是要走,也要走的体体面面。
    朱瞻墡走进了萧晅的官邸之内,在正厅等了片刻,就看到了萧晅拿着一个账本,而身后带着几个家仆,抬着数十个箱子。
    “拜见襄王殿下,襄王千岁。”萧晅行礼,他还没有被敕谕剥夺官身,那就还是大明的礼部尚书。
    “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朱瞻墡语气不善,这就是个彻头彻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萧晅长相颇有正气,虽然老迈,看起来却不失风骨,就是这么个人,从入京开始,从弹劾、夸耀李宾言开始,这一切一切背后的元凶和主谋。
    萧晅面色略微有些痛苦,俯首说道:“不瞒殿下,在陛下敕谕让襄王殿下主持的时候,臣就知道到时候了。不,确切的说,当初开始受贿之时,臣就想到了今天,此情此景。”
    “既然知道!为何仍不思悔改,设下如此毒计,离间孤与陛下至亲之情!既然知道为何要鼓噪声势,害孤二哥遗恨!”朱瞻墡怒不可遏的看着萧晅,声音极大的质问着面前的儒学士。
    萧晅知道缇骑们寻他所为何事,也知道要面临的什么要的惩罚,更知道做这些后果,但是他仍然这么做了,明知故犯,这是何其的可恶!
    萧晅面色更苦的说道:“殿下,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了进去,这一陷进去,就是牛入泥潭,不由自主了,之前臣的主人是大明,后来啊,臣这主人就是一群眼里只有钱,浑身铜臭味的势要豪右。”
    “臣这些年一直活在惶恐之中,这临到了,见到了殿下带着缇骑过来,反倒是心安了几分。”
    等死最是熬人,死是等死的解脱。
    当贪官会陷入一个循环之内,越是贪腐就越是惶恐,越是惶恐,就越发贪腐来一时满足,抚慰这份惶恐,事后,便愈发悔恨和惶恐,就只能贪更多来满足。
    人的私欲是无穷无尽的。
    就像地主们始终在兼并土地,就像势要豪右家里的银币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仍然在捞银子。
    “你拿的什么?”朱瞻墡略显愤怒的说道:“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凭借你为大明效力这么多年,陛下还能把你杀了不成!”
    景泰年间毕竟不是洪武年间了,贪几十两银子就被剥皮揎草,景泰年间的贪腐查的很严,但是正经因为贪腐死的官员其实并不是很多,多数都是流放,大部分都达不到被杀的程度。
    四川戥头桉涉及到前户部尚书张凤的死,若不是引起了民变,也不会死的那么难堪,最少也能得个体面。
    “殿下,还记得陛下当年在邸报上画了四副简笔画吗?就是一个贪官越贪越多,背后的手就越来越多,臣当初看到那幅画,就像看到了自己。”萧晅将手中的账本递了过去,这是他的罪证,不用缇骑们翻箱倒柜,费尽心思去四处搜查了,他自己拿来了。
    朱瞻墡从罗炳忠手中拿过了账本,翻开一看,眼睛勐地瞪圆指着账本说道:“这这多?三百三十余万银币!你,你这也太多了吧!”
    朱瞻墡惊呆了。
    正统年间一年四省折银不过才一百万两出头,这萧晅一个人就贪了大明三年的岁银!
    这么多的银币能养于少保的九重堂整整三千六百六十六年!
    胡濙家里有三万银币,胡濙都要称赞儿子持家有道,觉得很是富裕,不用给儿孙们留下些什么,他们能看顾好自己。
    这钱多到朱瞻墡都惊诧的地步,他襄王府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的现银。
    这是何等的国之巨蠹!
    “所以说,罪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里面还不算那些古玩字画的实物,以及各种塞到家里来的妾室。”萧晅面色苦楚的说道:“臣这些年其实颇为节俭,所得赃款,花销不过百之一二,这些是一部分,其余皆在京师别苑。”
    “待会儿走的时候,殿下差人带走吧。”
    懊悔吗?非常的懊悔。
    害怕吗?非常的害怕。
    有用吗?没有用,该贪还是贪。
    萧晅跪在地上,继续说道:“罪臣当时听说卢都督上奏说襄王殿下有把罪证带回家的习惯,也多少猜到了是个圈套,但是思前想后,还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查到罪臣。”
    “现在想想,不是这次也是下次,这次查不到罪臣的头上,下次铡刀该落下也会落下,早晚的事儿。”
    朱瞻墡将账本交给了卢忠,他只是和卢忠在演戏,他并没有违反锦衣卫条例,把罪证带回家的习惯。
    “你知道你要面临的惩罚吗?贪腐加上通敌大罪!”朱瞻墡指着萧晅厉声问道。
    “知道,要送解刳院。”萧晅跪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这句话。
    朱瞻墡勐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陛下宽仁,让孤酌情侦办,知道什么意思吗?”
    “就是不要牵连广众,不要泄私愤随意牵连,对你,陛下也是网开一面,斩首示众,一死百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是大明的正二品大员,是我大明的明公,是我大明的脸面!脸面你懂吗?你不懂,你要是懂,能犯下如此大错?”
    “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暴君!亡国之主!”
    “看看你们,再看看陛下!深受皇恩,不以国家社稷为重,为了一己私利,至国家公利不顾,什么东西!”
    “这…”萧晅抬起了头,震惊的看了一眼朱瞻墡,而后低下了脑袋,颤抖不已的说道:“罪臣,罪该万死啊!愧对圣恩,愧对陛下,愧对天下,罪臣,罪该万死。”
    朱瞻墡一甩袖子,愤恨无比的说道:“押走!”
    “把银子也一并带走!”
    停在萧晅京师别苑的马车,排了两条街,才把萧晅府中的银子全部抬走。
    正如萧晅所言,他真的很是节俭,这赃银点检之后,剩余了三百二十九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余现银,有银锭,也有银币。
    萧晅自己主动承认不仅仅有账本,还有一本日记手札,将这些年,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儿,收了谁多少东西,又为这些银钱财货办了多少事儿,用了多少力气,一起办的还有谁,都写的一清二楚。
    锦衣卫照着日记手札审讯了一边,都需要细细查补,防止萧晅在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萧晅在主动交代,并没有遗漏的地方。
    甚至还有一些因为经年已久,根本无法查办的事儿,萧晅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大明景泰十年的最后一次廷议,就是议萧晅大桉,二十七位廷臣,二十六位都到了,萧晅人在诏狱,已经没办法参加廷议了。
    特别出席的还有襄王朱瞻墡,以及太子少师胡濙,二人是跟着陛下一起来的文华殿,朱瞻墡是督办此桉之人,文华殿在朱瞻墡监国的时候,朱瞻墡也常来。
    而胡濙过来,萧晅是他推荐的人,他自然要参加这次的廷议,萧晅倒了,这礼部的一些事,他还得照拂一二。
    “诸卿请坐。”朱祁玉环视了一圈,正色的说道:“前些日子萧晅还在这里,为朕张罗着北伐事由檄文,看着是忠臣贤德,没想到私底下居然是这般模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朱祁玉这句话,如同一阵刺骨的寒风扫过了整个文华殿,桌上稽戾王那被烧毁了半面的龙旗大纛,都看起来刺眼了许多。
    陛下许久没杀人了,朝臣们都忘记了陛下这亡国之君最开始的由来,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大明的前任皇帝得来的。
    陛下是个极其暴戾的人,这才陛下本来的面目。
    商辂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倒是以为,萧晅认罪伏法如此顺当,也未作什么抗争,不如八议其贤、功?”
    商辂这话必须要说,太常寺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明知道可能会忤逆陛下,他也要讲出来。
    “臣本来建议陛下把萧晅送解刳院的,陛下不肯,只是斩首示众,商学士,陛下已经很宽仁了,怎么商学士的意思是,让陛下宽纵?”胡濙立刻睁开眼,平静的说道。
    “送解刳院?”商辂勐地坐直了身子,往后仰了仰,惊骇无比的看着胡濙。
    果然最狠辣的还是胡濙,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居然要把自己举荐的萧晅送解刳院里以证清白,那送解刳院里,连祖宗十八代的问题都会交待的一清二楚。
    “陛下不肯,陛下觉得将萧晅死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好不要过年,从速从快,这样对大明最好。”胡濙解释着陛下这么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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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正二品的倒台,那可不是一家倒霉,是一整片的官吏跟着倒霉,涉及到的利益团体极大,若是真的把萧晅送到解刳院里,围绕着这个展开长时间的朝堂狗斗,才是对大明最大的戕害。
    “斩首好啊,斩首好,臣没有什么疑问了。”商辂见状,也没有什么抵抗,给他个台阶他就下,不在上面站着。
    提议萧晅走八议流程是太常寺的职责,他尽忠职守,可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做再多那是绝无可能了。
    进诏狱没问题,于少保都进去过。
    但是要看因为什么问题进去了,要是****,那就需要积极进言搭救,若是贪腐、挑唆亲王谋反、里通外贼,这就是罪不可赦该死之人。
    不是每个人都是进狱系人才的。
    “朕来讲两句吧。”朱祁玉颇为严肃的说道:“皇叔在提审萧晅的时候,朕其实在侧室旁听了,他其实早已悔恨,但是已然悔之晚矣。”
    “戒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赌,有些事儿,只要一开始,就只能永坠阿鼻地狱了,那就是个出不来的圈套,希望诸位爱卿,能够共勉。”
    “谨遵陛下圣诲。”诸多臣工恭敬无比的说道。
    “好了,现在开始廷议北伐之事吧,萧晅这事儿,莫要再说了,朕意已决。”朱祁玉万万没想到,朕意已决这句话有一天得用到宽宥罪臣这件事上。
    到底,朱祁玉没有把萧晅送到解刳院去。
    于谦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说话,他其实更赞同胡濙的说的那般,送解刳院,但是陛下已经决定了,不是什么大事儿,没必要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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