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绝技,你最擅长的武器我比你还擅长,便无往不利。
    可这一招,对个人的才学要求极高,刘吉不缺的恰恰就是才学。
    贺章其实对刘吉之前的做派多少有点不屑一顾,胡濙的无德、不体面,是为了大明朝廷能够体面,贺章之前就没看穿这一层,才弹劾胡濙。
    那刘吉无耻又是为了什么?而且就朝堂这战斗力而言,刘吉别说跟贺章过招,顶多就是比马瑾之流强上几分。
    在贺章的眼里,刘吉就是那种只会死读书之人,有些才学,也愿意为陛下洒水洗地,可是他多少配不上胡濙关门弟子这个身份,贺章自称胡濙门下弟子,胡濙虽然没反对,可胡濙并没有应过,贺章提到胡濙家里的东西,都是怎么提过去,怎么提回来。
    如今,胡濙已经老到礼部事都已经无法主持了,姚夔中正有余,变通不足,眼瞅着朝堂之上,连为陛下洒水洗地的人都没有,贺章也着急,陛下可以不在乎个人名声,但是这舆论的高地,若是不占领,一定会被敌人占领,真的弄的风力大盛,即便是英明如陛下,也很难处置。
    朱祁玉很欣慰刘吉的这个改变,无耻的确无往不利,可无耻、无德都是旁人扣来的帽子,刘吉的确是成长了,这是进步。
    “卤城之战。”刘吉摇头说道:“都说卧龙善文不善武,此言差矣。”
    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用兵如神,三国第一军师,可在正史里,诸葛亮的形象,似乎更偏内政一些,那诸葛村夫,到底有没有军事天赋?
    “宣皇平定孟达,自宛城至新城,一千二百里昼夜星驰,火速登程,三日至,围城杀孟达,破蜀吴合兵之策,声名鹊起,宣皇征辽东攻公孙渊,正月启程,八月至,九月平,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刘吉说起了宣皇,侃侃而谈。
    “宣皇是谁?”马瑾低声询问着旁边一位御史,这一问,几乎朝堂半数的臣工都看向了马瑾。
    这朝堂之上,正在上演同门相残的大戏,胡濙虽然不应,但也没否认,在外人看来,贺章可不就是胡濙的弟子?只手遮天贺总宪,对谁行弟子礼?这刘吉则是胡濙正经认得徒弟,这一出同门相残大戏,大家看的起劲儿,奉天殿上极为安静,马瑾这一开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祁玉左右看了看,愣是没人给马瑾一个台阶下,就让马瑾在那里尴尬的脸色涨红,此时同门相残,不好随意搭腔,朱祁玉只好轻声咳嗽了一下,说道:“宣皇是晋高祖司马懿。”
    “谢陛下解惑。”马瑾如蒙大赦,赶忙谢恩,这得亏陛下给了个台阶,否则马瑾今天就是第二次下不来台了。
    朱祁玉没怪马瑾不知宣皇何人,朱祁玉也是去上书房补课的时候,听闻胡濙说起过,才知晓。
    修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儿,规矩很多,门道也很多。
    这个宣皇,便是司马懿,这是历朝历代对晋国皇帝的称呼,以皇相称,而非以皇帝二字,如若不是修史,称谓只要知道是谁便是,若是修史,说司马懿,那就是宣皇二字。
    晋朝作为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其皇帝皆不以庙号相称,而是以皇一字称呼,是一种耻辱,这不是大明独特的叫法,也不是大明读书人穷讲究,比如唐初李世民谈起司马懿时,也是以宣皇称呼,而不是晋高祖,历朝历代对晋朝都不是很尊重,称呼也差一等,这是因为晋朝自己不尊重自己,那别人自然不会尊重他了。
    胡濙在讲史解释这一段的时候,还谈到了土木天变,胡濙直言,若非陛下和于少保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大明怕是也要变成晋朝,后世评断大明历代皇帝之时,也都是皇字相称了。
    西晋灭亡是两任皇帝被俘,北宋的灭亡是两任皇帝被俘,稽戾王被俘了,大明没变成晋朝,仰赖陛下和于少保的力挽狂澜。
    司马懿打仗的风格,从平定孟达开始,就是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的做派,一副我就是比你强,怎么打怎么赢。
    事实上,司马懿的确是在曹操病故以及一众老将打不动之后,最能打的那个。
    刘吉继续说道:“可是宣皇在五丈原碰到了忠武侯的时候,反而是其徐如林,不动如山,满朝文武皆言,司马懿,畏蜀如虎。那请问贺总宪,这武侯,可会打仗?”
    “忠武侯不会打仗,怎么会是武侯呢。”贺章像是有些为难的说道。
    诸葛亮有没有军事天赋?那自然是有的,军事天赋就是军事天赋,这东西罕有,没必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司马懿一生打仗讲究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来去如风,在曹丕称帝后的三国时代里,司马懿若是没碰到诸葛亮,司马懿就是三国最亮的那个仔,打谁都是一个我必胜,砍瓜切菜,而且速胜,小胡子看到司马懿都得叫一声祖师爷。
    曹丕去世,孙权觉得魏国国主新丧,正是伐魏的好时机,孙权便在黄初七年八月出兵攻魏,司马懿百日之内先打败了孙权,又击败了诸葛瑾,斩杀张霸,这还算上动兵之前,黄初七年十二月,司马懿班师升为了表骠骑将军。
    司马懿用兵突出一个雷厉风行,突出一个干净利落。
    司马懿碰到了诸葛亮之后呢?
    诸葛亮送妇人装扮,司马懿受到如此屈辱,仍然按兵不动,什么兵法、什么阵法、什么奇谋、什么速胜,什么旁人指摘,统统四个字,缩头乌龟。
    “你承认就好。”刘吉见贺章不反对,才继续说道:“卤城之战,忠武侯以粮道为饵,乃是奇谋,司马懿不明,命张郃追击,被伏击,最终导致卤城之战险些成为宣皇陷阵之地,自此之后,宣皇便有了畏蜀如虎的名号。”
    “宣皇怕的是蜀国,还是怕武侯呢?”
    “倘若是因为于少保设奇谋就要论功过,那忠武侯以粮道为饵做奇谋,也未见蜀后主责罚忠武侯,说忠武侯不该如此。”
    “贺总宪,又将陛下置于何等处境?今日论出过错来,陛下岂不是要得一个不如蜀后主的评断?”
    “忠武侯以粮道为饵定胜合乎情理,文安侯以粮草为饵,亦合乎情理。贺总宪总不能说,于少保不会打仗吧。”
    说于谦不会打仗,那才是睁着眼说瞎话,那西晋、北宋皇帝被俘之后,西晋衣冠南渡变成了东晋,北宋泥马渡江变成了南宋,当初徐有贞要播迁南衙,只有徐有贞一人吗?连俞士悦都把妻儿送走了。
    正统十四年,大明皇帝被俘了,大明反而在京师城下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而后再接再厉,逼得瓦剌西进跑的无影无踪。
    这是于谦事实上的功绩。
    贺章沉默了片刻,才对着月台之上的皇帝俯首说道:“于少保自然有军事天赋,陛下,臣没有异议了。”
    贺章见火候差不多了,选择了认输,这便是撤回了对于谦的弹劾,贺章做了这左都御史,成了这总宪之后,就没有一次把弹劾收回去的,就连黔国公府的桉子,贺章都是一劾到底。
    当初萧镃被钱溥牵连,朱祁玉出面,贺章都是一步不让,若非朱祁玉出了个孬点子,让萧镃提领这个桉子,算是交待,也算是有了个说法。
    “诸位爱卿还有异议吗?”朱祁玉坐直了身子,巡视了一圈问道。
    刘吉将于谦和诸葛亮相提并论,于谦配不配?在朱祁玉本人看来,于谦当然配得上,在满朝文武的眼中,于谦也是配得上的,诸葛亮是活在史书里的人物,于谦可是活生生的擎天博云柱、架海紫金梁。
    以粮草辎重为饵,忠武侯诸葛亮用过,那文安侯用就不行了?
    要论过,就要先否定诸葛亮,这个即入文庙又入武庙的诸葛亮,要否定,那可真的太难了。
    朱祁玉等了片刻,仍然没有人出列要跟刘吉论战,作为皇帝,作为裁判,朱祁玉这才开口说道:“诸位爱卿不说话,那朕就默认你们没有异议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刘郎中此番言论,深得朕心。”
    “朕从未认为于少保以粮草为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粮草也是后勤,后勤不就用来消耗的吗?前线如何消耗了粮草是前线的事儿,如果后勤没有补给上,那是朕的过错。”
    这一场论功过,刘吉大胜贺章,朱祁玉作为本就拉偏架的裁判,把这次于谦用粮草为饵的事儿,定性为了粮草消耗,日后再有人拿这件事说事,那就是跟皇帝作对了,赢家通吃,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谈判桌上。
    “陛下,臣无故弹劾于少保,臣有罪。”贺章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请罪。
    “《纲宪条例》九十六条,是俞尚书和都察院一起修的,朕熟读纲宪,贺总宪并无诬告行径,句句为实,何罪之有,这奉天殿是大明的神器所在,贺总宪一心为公,职责所在,何错之有。”
    “无错无罪,免礼吧。”朱祁玉脸上带着笑意,贺章又不是诬告,事实清楚,作为廷臣,作为朝臣,作为都察院总宪,提出异议是他的职责所在。
    都察院的御史就是要咬人的,于少保贵为百官之首,也不是咬不得,要是巡按天下、监察百官的御史们,和地方官、京官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这都察院不管,锦衣卫管不到,东厂不能管,那岂不是要再设个西厂管管?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朱见深要是有办法,他放着东厂、锦衣卫不用,非要再设个西厂?
    “谢陛下宽宥。”贺章再拜谢恩,才起身归了班。
    贺章站定,其实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若非提前上了个奏疏,尽显读书人的秉性提前表明了心迹,今日陛下是否会就坡下驴,他请罪,陛下就直接应允,放归依亲倒不至于,可是外放出京,倒是有可能。
    朱祁玉看了看刘吉,刘吉是有些得意的,但是朱祁玉太清楚了,贺章手下留情了,是贺章不想赢,不是刘吉打赢了,刘吉学问好,贺章学问就差了?卤城之战,朱祁玉都研究过,贺章要弹劾于谦,能不做准备?
    尤其是贺章听刘吉提起卤城之战后,贺章就开始放水了,确切的说,从一开始,贺章就在放水。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
    朝会还在继续,国事纷扰,除了北伐凯旋的大事之外,最大的事儿,便是浚国公陈懋押解交趾秋粮藁税入京。
    交趾十三司的遮洋船已入密州市舶司,船只卸货南下松江市舶司,因为密州市舶司的海港会结冰,再不走只能明年春天冰雪消融再走了,而陈懋本人带着藁税奔京师而来,礼部因此议礼。
    朱祁玉觉得应该给陈懋等王爵之礼,可礼部在这件事上,非常坚持,坚决要以国公礼,朱祁玉是皇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许诺了,哪有撤回的道理?可是礼部在这件事上,甚至可以说是顽固,朱祁玉让姚夔和贺章留下再议。
    “陛下,臣以为还是礼部说的有道理。”贺章留下之后,也是赞同礼部的公爵迎送礼法,而不是王爵。
    “贺总宪!”朱祁玉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兵部的事儿,你要管,礼部的事儿,你也要管吗?是不是哪天,泰安宫的事儿你也要管!”
    “臣不敢,臣万死。”贺章吓了个趔趄,赶忙俯首请罪。
    朱祁玉这才说道:“说说理由。”
    贺章俯首说道:“陛下,若臣是浚国公,回京看望,陛下给等王爵礼,臣只能自缢以谢天恩了,有些圣卷,消受不了。”
    “有理,那就依着礼部吧,筹备去吧。”朱祁玉认同了贺章的说辞,让礼部去筹备。
    “臣遵旨,臣告退。”姚夔刚才被陛下发火吓的一个激灵,赶忙离开了奉天殿,在姚夔一只脚踏去的时候,姚夔就听到了皇帝陛下的话。
    “你们都察院那个马瑾,不勤勉也就罢了,这学问怎么回事儿?宣皇他都不知道是何人,打发去翰林院学习一二。”朱祁玉的话里显然带着嫌弃。
    “臣遵旨。”贺章俯首领命。
    朱祁玉看着姚夔离开,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贺爱卿啊,你…明白吗?”
    贺爱卿这三个字一出,贺章就知道陛下并不是真的在动怒,说到底,刚才那顿脾气,发给姚夔看的。
    可是,陛下这一怒一喜,真的只是演给姚夔看的吗?有没有敲打的想法?
    贺章俯首说道:“臣明白。”
    贺章明白什么?明白陛下在心里,仍然把文官看做敌人,泰安宫一年五十万银的安保费,防的不是武将,是文官,陛下从来没有真的信任过除了于少保以外的文官,就连出入泰安宫的胡濙,也是如此。
    “你知道朕要你做什么?”朱祁玉满脸笑意的说道。
    “有些事陛下不方便,东厂不合适,锦衣卫太招摇,臣来做正正好。”贺章言简意赅的说道。
    说穿了,陛下要他像这次一样,做水猴子。
    朱祁玉乐呵呵的站起来说道:“兴安,把交珠拿来些,给贺总宪穿个门帘,不妥不妥,拿一千银来,门帘不能花销,银币可以,有过就罚,有功就赏,这次贺总宪为这事儿奔波,有功,该赏。”
    “莫要推辞,为国事奔波,有奖有罚才长长久久。”
    “谢陛下隆恩。”贺章也没推辞,这事儿今天定了性,日后便不能起幺蛾子,若是日后再提起,于少保免不了,要被逼到不视事的份上,兴文匽武自于少保起,不把于少保给绊倒了,想兴文匽武也是无计可施。
    见陛下拿出了银子恩赏,贺章也放下心来,陛下刚才一怒一喜,就只是单纯演给姚夔看的,给贺章涂上一层伪装,而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御下之术,并没有敲打的意思。
    皇帝陛下,连银子都拿出来恩赏了,足见皇帝陛下对贺章这趟差,办得非常满意。
    整整一千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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