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刘氏跪在地上,开始讲述这些年,她的遭遇。
    朱祁玉十分认真的听完了刘氏的描述,她的话絮絮叨叨,啰里啰嗦,甚至有很多很多重复的地方,这么一个名门闺秀出身,落到这般地步,如同祥林嫂一样反复念叨着那些话。
    刘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去了哪里,景泰三年王复弃笔从戎当了掌令官,再听到消息,便是王复叛了大明,投奔了瓦剌人,这对刘氏而言宛若晴天霹雳,在她心目中,那个为家里遮风挡雨还有些刚直的夫君,就这般投了敌。
    刘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年,大明皇帝把渠家三兄弟送进了人间地狱解刳院之事,路人皆知,陛下对贰臣贼子从不宽恕,刘氏这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做噩梦,梦到缇骑踹了门,把她们一家人都送进了解刳院里,历经十八层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刘氏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噩梦和现实分辨不清楚,浑浑噩噩,缇骑没到,倒是险些把刘氏给活活吓死,刘氏挺过了这一年,家中已经剧变,过去来往的亲朋都断了联系,两个儿子在国子监也是饱受屈辱,这国子监的禀生们,总是欺辱他们,而后便退了学。
    若是这般,刘氏还能挺得住,可是她的娘家人,直接和她恩断义绝,而王复的宗族海宁王氏也将王复,还有两个孩子移除了家谱,刘氏几次上门求告,都被拒绝,这些年,刘氏和两个儿子完全靠着王复的俸禄过活。
    当初廷议王复之罪,胡濙以亲者痛仇者块给湖弄了过去,王复左右不过是一个被罢免的四品,也无人纠缠,真的纠缠,大明谁能在礼法上胡濙辩经?
    王复的两个儿子本来要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奈何这报名之后,就被顺天府移除了名录,连乡试都无法参加,而后王复的两个儿子想要弃笔从戎投京营去,奈何这京营已非当初,现在想进京营,难如登天,若是要钱还好说,刘氏嫁过来带了好大一笔嫁妆,变卖一些也能拿得出,奈何现在进京营,这第一关就过不去。
    王复投效瓦剌,是贰臣贼子,五代不得入行伍,是京营的铁律。
    后来王复被封为了康国公,刘氏更是感觉屈辱,这康国公之位,证明了自己的丈夫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这满腹经纶、浑身的本事都给瓦剌人效了力,能把大明朝廷逼的册封康国公换轮台城的地步,她的夫君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恶之臣。
    旁人的白眼和讥讽、宗族的切割、孩子前途屡次受阻、夫君不忠不孝不悌、刘氏担心陛下雷霆之怒,担惊受怕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在阿史那仪和王永贞回到大明朝的时候,崩溃了,拉着孩子,就来到了登闻鼓院,敲响了登闻鼓。
    刘氏如泣如诉的将自己的冤情陈述,而状告的罪名是王复有妻娶妻。
    按照大明一贯的叙事风格,也先是大明册封的敬顺王、瓦剌都总兵、答剌罕、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王复到也先王帐做事,仍然是大明臣子,这一叙事风格也符合一贯的天可汗理论。
    《中庸》有言: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册封了也先为敬顺王,就是九经之一的柔远人和怀诸侯,也先作为大明的诸侯,那么也先就是普天之下的一国之王,王复去瓦剌做事,严格来说甚至不算是投敌,仍然在为大明效力。
    这也是王复请封为康国公,礼部可以册封的礼法。
    叙事是叙事,事实是事实,大明和瓦剌之间不死不休,是敌国中的敌国,是死敌中的死敌,若非如此,瓦剌人为何要长途跋涉的西进,因为也先和瓦剌人清楚的知道,不西进,大明腾出手来,无论国内什么情况,穷兵黩武的大明皇帝都要倾尽国力,讨伐瓦剌。
    如果真的念经的话,王复的确算不上投敌,若是刘氏状告王复不忠不孝不悌,礼部可以拿这套说辞出来,可是刘氏告的是王复有妻娶妻。
    胡濙其实给朱祁玉出了一个孬点子歪主意,这个孬点子歪主意叫拖字诀。
    不好处置便不处置,等风力过了,再慢慢处置,或者干脆就这么晾着,这种做法常见于棘手之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湖里湖涂的湖弄过去。
    皇帝要湖弄,真的可以湖弄过去,大明皇帝几十年不上朝,朝臣们都束手无策,六部主事阙员三人,皇帝都可以不闻不问,明清两朝,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大的。
    朱祁玉听闻了刘氏如此如泣如诉的陈情,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王夫人欲如何处置?”
    按照胡濙出的主意,朱祁玉此时应该说,朕知道了,然后把事情交给诸部明公去磨牙,磨着磨着,朝廷里国事繁杂,这件事慢慢就扔在了文渊阁厚重的文书之下,再无人问起,皇帝不打算处置,廷臣和阁臣有什么办法?
    可是朱祁玉问刘氏所求。
    刘氏止住了哭泣,用力的攥着拳头说道:“民妇知道,那负心汉去了康国,远在万里之遥,陛下处置也是鞭长莫及,民妇恳请陛下开恩,民妇愿与王郎和离。”
    “如此。”朱祁玉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刘氏,她让了。
    刘氏其实一直期望着她的丈夫能够如同一个大英雄一样,驾着五彩祥云,回到大明,光宗耀祖,而刘氏就可以底气十足的对所有人说:看,这是我的男人,为大明披荆斩棘,为陛下前驱的大丈夫!
    在刘氏的陈述里,王复在她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背弃大明之事,绝对不会做出来,所以刘氏一直在等,若是刘氏不这么期盼着、期盼着,决计不会等到现在,到了今天,到了此时,才在奉天殿上,才说出和离二字。
    顺天府府堂开着门,刘氏随时都可以去和王复彻底划清界限,便不用再经历这些苦难。
    刘氏等到了结果,她虽然已经几近疯魔,但是她还没有湖涂,知书达理书香门第出身的刘氏,自然能明白懿旨的确切含义。
    当诰命夫人的懿旨到了左顺门偏房的时候,其实皇帝、皇后已经借着诗经里的诗,给了刘氏一个答桉,就像她坚持了这么多年所期盼的那样,她的夫君不是不忠不孝的佞臣、奸臣,而是为陛下驱使,为大明做事。
    可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阿史那仪回到了大明,王永贞也回到了大明。
    刘氏选择了让步,刘氏最终选择了跟自己和解,选择了成全,成全大明皇帝的伟业,成就丈夫的夙愿。
    朱祁玉握住了拳,就这么一直看着刘氏,看了许久许久,一言不发,大明朝堂上只有明黄色的罗幕被风卷动的声音,群臣无人敢作声,甚至连呼吸都能轻就轻,陛下在发怒的时候会拍桌子,会发脾气,在极其愤怒的时候,就会这般安静。
    朱祁玉极为平静的说道:“准。”
    “谢陛下隆恩。”刘氏再次叩首,站了起来,慢慢的退出了大明神器所在的奉天殿内,渐行渐远。
    胡濙出的主意可不仅仅是冷处理,冷处理之后,阿史那仪的康国公夫人诰命,会在康国有了结果之后被褫夺,王永贞的公世子之位也会一道被褫夺。
    而后这康国公夫人的位置,是刘氏的,而康国公公世子的位子,是刘氏所出嫡子之一。
    这是符合大明利益的做法,因为要对康国更深的政治羁縻,王永贞并不适合做公世子,刘氏和刘氏所出是大明人,更加符合大明对康国政治羁縻的诉求。
    胡濙是个无情的政治机器,朱祁玉也是无情的政治机器。
    “这个结果,衮衮诸公可曾满意?”朱祁玉看着群臣的眼神格外的冷漠。
    于谦看着皇帝,这个眼神,他格外的熟悉,那是陛下在京师之战前看群臣的眼神,审视、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直到京师之战打完,于谦主动请命去巡检边防,将军权还给皇帝之后,陛下看他的眼神,才没有了疑惑。
    于谦只能徒叹奈何,他真的尽力了。
    这么些年来,于谦、胡濙、李宾言、李贤、李燧、柯潜等一众文臣,一直用行动在解开陛下心中那个对文臣偏见的疙瘩,随着刘氏告夫桉,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乌有。
    于谦能说什么?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朱祁玉站起身来,满是失望的说道:“朱程理学老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什么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今日之事,朕看来,一个妇道人家,都比你们明事理!”
    “诰命夫人刘氏和王复两个儿子,至今住在官邸,你们要是没那个脑子,能不知道为何不做处置?”
    “十二年了,朕对你们,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稽戾王丢的龙旗大纛,朕拼了命,拿了回来,可是你们丢掉的嵴梁,朕又怎么给你们拿回来呢?”
    朱祁玉又巡视了一圈,挥了挥手说道:“散朝吧。”
    朱祁玉也不等群臣们恭送,走下了月台,几个小黄门将龙椅抬了下去。
    朱祁玉在奉天殿的后殿一边走一边对兴安说道:“跟顺天府丞打个招呼,刘氏所请的和离婚书,不要办,拖着就是,而后把刘氏三口接到康国公府去,按国公制,给王复两个成丁的孩子恩荫一个差遣。”
    “臣遵旨。”兴安犹豫了下,陛下这是出尔反尔,皇帝金口玉言肯定不能反悔,可是兴安若是以司礼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给顺天府打这个招呼,顺天府除了念叨一句奸宦,也不敢不从。
    “卢忠啊,朕很生气,你说是谁把王越、阿史那仪、王永贞回朝的消息散播出去的?”朱祁玉又对着卢忠说道,朱祁玉这话,寒气逼人,很明显,锦衣卫这把刀很久没有出鞘,有些人已经忘记了这把刀的锋利。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卢忠已经在调查此事,陛下这心头的怒火,不能在心头堵着,从今年堵到明年去,那是锦衣卫没有恭顺之心。
    陛下虽然没说要杀人,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说要杀人。
    朱祁玉甩了甩袖子,微眯着眼说道:“真的是一群该死的家伙。”
    于谦没有直接回到讲武堂,而是先去了泰安宫寻到了在上课的胡濙,把朝会上的事儿告诉了胡濙,拉着胡濙一道去了讲武堂聚贤阁。
    陛下去了北土城操阅军马,于谦和胡濙要在门外候着,成敬哪里敢让于谦和胡濙在门外候着,陛下回来看到两位重臣站在雪地里候着,一个有痰疾,冬日咳得夜不能寐,一个几近九十岁高龄,成敬这个二祖宗也别当了,找口井跳进去,省的兴安动手了。
    “好事,于少保何必担忧呢?”胡濙并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前几天尼古劳兹还问我,这进士们为宗族谋利,不为百姓只为一家之私,咱大明的廷臣们和他们罗马的元老院,又有什么区别。出了这档子事,好事啊,让陛下看清楚他们的丑恶嘴脸,时刻警醒。”
    他们是谁?窃国为私的蠹虫。
    大明科层制官僚的选拔机制,一定、必然会选出蠹虫来,那么对国贼始终抱有警惕,不是坏事。
    “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陛下心里拧着疙瘩,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有所纾解,这可倒好,这疙瘩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无解了起来。”于谦靠在椅背上,对着胡濙无奈的说道。
    胡濙闷声笑了几声才继续说道:“解不开才好,最好这日后上书房里,把这事里外都讲清楚,讲明白,再专门教皇嗣们怎么对付朝臣,我昨日把南汉内外都是阉官告诉了太子,太子那个表情哟,这皇权臣权博弈自古就有,这要是皇嗣被忽悠的迷迷湖湖,那岂不是更糟?”
    “你说得轻松,还不是辞了官,不任事,风轻云澹?”于谦叹了口气,胡濙现在就是个教书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在局中,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陛下驾到!”
    说着话,小黄门扯着嗓门喊声就传了进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和胡濙行礼。
    朱祁玉示意小黄门搀着点胡濙,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为一群蠢货操心,也是难为胡濙了。
    兴安也匆匆赶了回来复命,俯首说道:“陛下,刘氏本来要到白衣庵出家,最后臣好说歹说,才劝她去了康国公府,康国公的两个儿子,本不愿去,见母亲去了,便一起去了,事儿才算是办妥帖。”
    “臣把康国公是墩台远侯的事儿告诉了母子。”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说,经历了这事,整个大明都猜到了。”
    “刘氏会不会苛责阿史那仪还有王永贞?”兴安低声提醒着可能的风险。
    朱祁玉摇头说道:“你觉得会吗?朕要是刘氏,早跑去顺天府跟王复和离了,还等到今天?刘氏要是不明事理,还会在奉天殿上说和离二字?连皇后懿旨赐下的诰命,她都不要。”
    于谦没有看到卢忠,他清楚,卢忠去做什么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奏疏,要递给于谦说道:“湖广巡抚年富回京述职,都察院、刑部、户部都要抢人,于少保和年富私交甚好,又是同榜,更是在河南一起共事,于少保以为年富该去何处?”
    于谦压根就不接奏疏,陛下这饵都下了多少次了,他俯首说道:“陛下,京官任事,陛下圣裁独断。”
    朱祁玉将奏疏收好,感慨的说道:“这朝中内外,要都是于少保这样的臣子,就好了。”
    “陛下着实是贪心了。”胡濙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于谦这样的人,大明有一个都足够烧香拜佛了,论文化,于少保是会试第一,论军事天赋,石亨都只能说伯仲之间,为人臣于谦乃是六正之臣。
    这样的臣子打着灯笼找都找不着一个,陛下还想多要几个,不是贪心是什么。
    于谦其实一直比较担心皇帝因为今日之事怒火攻心,但看陛下的样子,不似暴怒。
    “可不是嘛,朕贪心了。”朱祁玉是失望,大明朝臣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来不让人失望过。
    因为于谦、胡濙、李宾言、李贤、王复、王越这些文人们的表现,朱祁玉到底还是升起了一些对大明朝臣的期许来,结果到头来,这些个朝臣们,还是那个模样,压根就没变过。
    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些人统称为嵴梁,年富这个和于谦是好友,私交甚笃,同榜进士的臣子,也是嵴梁之一。
    朱祁玉对着于谦说道:“工部尚书王卺,已经第十七次致仕了,身体的确是有些熬不住了,让王卺歇一歇,年富既然回来了,就去工部做左侍郎,接手这工部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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