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将李夏送回永宁伯府,回到秦王府,可喜和春山两人打听的信儿,就都送进来了。秦王下了车,就吩咐请世子到书房说话。
    金拙言进了上房,秦王刚净了手脸,正在换衣服,示意长案的那份数目抄折,“这是各间粥棚每顿施粥的数目,我刚刚让人抄来的,你先看看。”
    金拙言拿过抄折,翻开就合上了,“我那里也有,正要找你商量。”
    “嗯,”秦王换好衣服,吩咐可喜,“你跟世子爷说说。”
    可喜答应一声,转向金拙言,微微欠身道:“刚刚小的陪王爷去看各处粥棚,在报慈恩寺门口,王爷吩咐小的跟上几个既没进寺里,也没进两边棚屋的人,小的挑人跟了七个人,后来又挑人跟了九个,先头七个,有三个,走没多远,就并到一起,是一家的,看门户应该是中等人家,大门没关,方桌摆在院子里的树下,有几样小菜,家里还有一位老太太,一个中年妇人,五个人分了两盆粥,另一盆,放在地上喂鸡了。”
    可喜没说完,金拙言脸就开始泛青。
    “其余,有两家类似,有一家好象更富裕些,有肉汤的味儿,还有两家稍差一些,有一家家里有病人,象是领粥人的母亲,领粥人年纪约有十二三岁,是个男孩子,还有一家,领粥人只有七八岁,家里一母一弟,弟弟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稍稍打听了,这些人家都是有男子成丁的,都在外面做工挣钱,如今城里人工难找,工钱比平时至少多出三成。”
    可喜禀报完,垂手退下。
    秦王点了点那份抄折,“这上面的数目,第二顿比第一顿多了三成,到第三顿,就暴涨了五成,今天中午这一餐,约有二十万众,整个京城,有多少人?各粥棚施粥,量又极大,照这样施下去,银粮够吗?”
    金拙言脸上的尴尬浓的化不开,站了起来,“是我疏忽了,这些数目我都看到了,正打算来找王爷商量商量,各粥棚的米豆……”
    “都是上等粳米,上等赤小豆,刚刚在二门里,我问了几个管事,我这府上,低等杂役,吃的是三等粳米。这确实是你思虑不周,倒怪不得这些市井之民,要说受灾,确实是家家受了灾不是?你坐下说话,你没想到,我不也疏忽了?”
    “是,米豆全部得换掉。”金拙言头一回跌了这样的大跟头,坐在椅子上,满脸浑身的难堪。
    “已经施了一两天粥了,再换掉……这一次得想周全,晚上先把赤小豆拿掉,你问问柏乔,再问问户部,京城内外各个粮库,浸了水还能吃的粮食有多少,今年要换掉的陈粮有多少,按价买下,把那些上等粳米和赤小豆,送到河工等各处。”
    秦王路上已经理了理思路,金拙言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记得黄清泉上次说过,河工和皇城司,环卫司各处,急缺人手,让他抽些衙役,敲着锣到各个粥棚去招募人手,一定要多说几句,从下一顿起,这样的好粥好饭,就没有了,让大家都赶紧挑个活。”
    “好。”金拙言松了口气,这样就那么突兀了,唉,一开始就应该陈粮煮粥。
    “一会儿我让府里管事也找点活计出来,到各个粥棚招募人手,黄清泉那边用的都是男丁,我这里,就安排些女子,甚至老幼也能做的活。”沉默片刻,秦王苦笑道:“以前先生说,小慈是大慈之贼,这一条,咱们都没做到……”
    后面的话,秦王没说出来,阿夏能做到。
    “是我大意了。”金拙言满心的愧疚,“我们府上,也去招些人手,不拘什么人,不过给她们一个自食其力的机会罢了。”
    “还有,”秦王目光渐渐悠远而冷,“救灾,救急救命而已,陈粮以不许吃病人为限,还有……”秦王顿了好一会儿,声音落低而冷,“米里略掺些沙子碎石进去,这粥,就是活命用的,当场吃完,不许拿走。要让他们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想来吃这碗善粥,施上几天,看看还能留下多少人。”
    金拙言带着几分愕然看着秦王,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这些话里的冷酷刻薄,简直和郭胜如出一辙……不是郭胜,是阿夏。
    想到阿夏,金拙言怔怔忡忡的出了神,他一直在想那份生机在哪里,难道就在这份冷酷上?
    郭胜是怎么杀的乙辛,柏乔和他推演过几回,不论怎么推演,乙辛扔出了孩子,郭胜必定没接,不但没接,而且丝毫不为之所动,这份狠厉冷酷,他扪心自问了无数回,他做不到,柏乔含糊了句他也许能做到……他觉得他也是做不到的。
    阿凤说,郭胜说过,九娘子是大慈悲……
    他和他做的事,中间需要忍下多少心,狠下多少心?譬如那个被人扔出来的孩子……
    “拙言?”秦王看着怔忡出神的金拙言,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句,“吓着你了?”
    “何至于!”金拙言答的飞快,看着秦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低问了句,“是阿夏的建议吧?”
    秦王眼皮微垂,没答话,以差换好,粥里掺沙这样世人眼里的阴损事,哪怕对着金拙言,他也不愿意拉出阿夏,这该是他承担的事。
    “这是大慈悲,我现在就去,这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商量过才最好,我去了。”金拙言不再多问,站起来道。
    秦王起身,送到屋门口,看着金拙言大步出了垂花门,怔忡了许久,才慢慢踱回去。
    赈济七八人组,江府那位幕僚依旧是金拙言说什么都点头赞一句极好,三位皇子面面相觑,却不愿,更不敢表态,黄府尹是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回,深知其中关窍弊端的,他只是不愿意担这个骂名,他也犯不着不是,这会儿金拙言提出来,他这赞同,诚心实意。
    柏乔是个极其聪明的,金拙言那一串施粥的数目念到一半,他就明白了。
    不过一刻来钟,这章程就议定了。
    柏乔动作极快,出来就急急吩咐赶紧清查他辖下的大大小小各个粮库,不等户部有信儿,他这边的浸水粮、陈粮,已经开始往城里运送了。
    这是大事,江府幕僚散了出来,就急急忙忙去寻江延世,江延世凝神听幕僚禀报,没等幕僚说完,就眉毛挑的老高,那位王爷还有这样的担当?那当初干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
    江延世才鄙薄了一半,就落下眉毛消散了,他也没想到。
    这桩差使,他领的也有一份,派了一天多的上等米豆浓粥,再换成陈粮烂粥,那这场善事,翻手就能成为能掀出无数风浪的恶事,真是好机会,可惜他也身在其中,还赞成了……不赞成的话,那位王爷把施粥这锅甩给他,他可担不下,不能不赞成。
    就算这样,他这份担当,也十分难得。
    江延世站在窗前,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的花和树,好半天,低低叹了口气,算了,皇上春秋正盛,这会儿可犯不着生死相见,象明尚书那样,刀拨的太早了,落在皇上眼里,那就是自杀。
    还是捧个场吧,毕竟,也是自己的差使。
    ”去跟大管事说一声,就说我的话,让他找点活出来,每个粥棚,每天走两趟,招些干杂活的人,随便找点活给他们干,或是找个地方让他们出力就行。“
    江延世叫过枫叶吩咐道,枫叶答应了,刚要出去,江延世又补了一句,”先去跟老太爷打个招呼。“
    枫叶垂手应了,退几步,急忙出去传话了。
    黄府尹动作最快,散了出来,立刻就安排精干的衙役书办等人,到各个粥棚敲着锣,贴了一张张河上,皇城司等等各处招人的告示,衙役提着锣不停的敲,不停的喊,喊一遍工钱优厚,大米白馒头管够,再喊一遍,这粥棚从下一顿起,可就是陈米陈粮了。
    秦王府的管事晚了没多久,也带着仆役挨个粥棚招人,不论男女,长沙王府紧跟其后,江家也就晚了一会儿,接着是陆家,阮家,永宁伯府等各家,都打发了管事家仆,挨个粥棚敲锣招人。
    傍晚,上等粳米赤豆粥就换成了浸水陈粮杂娘粥,柏乔抽调了些皇城司厢兵,每个粥棚放了两三个,虎视眈眈守着,但有抱怨的,就上前打量质问,怎么不去干活挣口吃的,这活到处都是。
    秦王金拙言柏乔等人,连江延世在内,都悄悄坐车挨个粥棚看了一趟,总算平平安安,别人还好,黄府尹长长一口气松下来,念了不知道多少遍佛。
    几天后,等到粥棚的粥换上全部陈粮又加了沙子时,最后一批想捱下去的人,也跟着招人的各家仆从们走了,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孤残老幼的几乎无力照顾自己的可怜人,人数极少,黄府尹请了金拙言的示下,挨个问清查清,登记造册,将这些人分别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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