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自然是不愿意与那龟毛的张首座凑作对的,而那张首座亦是仙门之中有了名的不好女色。
    可是事到如今你没有办法,只能再度双手合十,苦苦哀求他认了那孩子是他的。
    张首座凝眉,片刻之后小声开口,“你……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换是平常,哪怕是我诬陷这孩子是师尊的,也定然不会诬陷于张首座。”你巧言令色,使出浑身解数。“可是现在不行,事态紧急,他必须……必须是你的孩子。”
    众人都说医者仁心,你信那翳部首座定然也是个豆腐心的好人,可是他却摸起下巴,有些神色不悦,“所以,这孩子的发色与瞳色,为何与常人不同?”
    你都想要骂娘了,这眼瞅着都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怎么还在纠结着到底孩子的生父是谁这种破事。反倒是小儿开了口,“娘亲,我是不是……让您难堪了?”
    你心头一软,连忙将孩子抱入怀中,“是娘亲的错……”你委委屈屈,演技上乘,一边小心翼翼撇着张首座的表情一边开了口,“都是娘无能,都是娘——”
    眼瞅着又要演上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那张首座皱着眉头退后三步,“我应了你便是。”
    你连忙一抹眼泪,“真的?张首座,隐鸢阁之人许诺下的事便必然要应了。若是我真的遇见不测,能否将我的孩子带回到西蜀,交给师尊让他代为抚养?”
    张首座点点头,“可是那孩子的发色和眼睛——”
    “你能不能先别纠结那个!”
    当你见到那一队兵卒时便心中隐约知道来者何人,归隐山林多年你到也是不知道原来那江东孙郎已吞并如此大的板块。不知应叹世事无常,还是对方野心勃勃。若是那青年将军将你和孩子的事往上回报——你咬着手指,来回徘徊——此地与孙权都城尚且有一段距离,若是能逃,也是个好事;可是修仙之人开阵想要法力,张首座本就专供医人,并不精通法阵之术,而他先前赶来已经耗用殆尽法术,此时此刻也与凡人无异。稍待时日,等到他可开阵,也许能逃离此地也说不一定。可是以张首座的力量,带上孩子并非难事,若是再动念带你,那便是强人所难了。
    又或者,那青年将军若是将你同那妖妇混为一谈,只单单降罪于你,或许你也可以为张首座争取更多时间。
    纸人翩然飘起,你驱念任那心纸君飞出屋子,在院中兴风作浪。张首座莫名其妙看你,不懂你这又是意欲何为。
    可是你神神叨叨,那青年将军现身在府院之中,却丝毫不惊讶一般。他拍了手,同你说,“仙姑这心纸君驱得可真是得心应手。”
    你一愣,空中飞舞的纸人皆飘然落回你的手掌之中。
    “雕虫小技罢了……”你尴尬笑道,可是除此之外,你似乎也并不会其他神乎其神的事儿了。
    青年将军见你不再多言,便清清嗓子,同你说,“末将奉劝仙姑还是稍安勿躁,若是再有些闪失,末将难脱其咎。”
    你轻哼,“不是除妖女么?”
    “那隐鸢阁绣衣楼的法术,岂能和江湖术士相提并论呢?”青年将军捧手道。
    你一惊,还未开口,就听见张首座在一旁开了口,“你是何人,如何知晓隐鸢阁之事。”
    青年将军拜道,“末将之名不足挂齿,只是我等皆听令对那隐鸢阁绣衣楼一事牢记在心。”
    你心里哇凉哇凉的,心想孙权真是小肚鸡肠,这是要赶尽杀绝么?
    张首座正要开口,便听见你说道,“既然知道我是那绣衣楼余孽,为何不赶紧动手。”
    “余孽?倒也不必自称是余孽。”
    你却听到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自旁处响起,你一怔,只见一旁连廊中踱出个人来,身着稀松平常的蓝袍,只是一头阴郁的红发,在阳光下多少有些刺眼。
    你闭眼,深吸一口气。
    那张首座指着那人“啊”了一声,随后又拍拍你,一脸恍然大悟。
    青年将军见状抱拳问了声将军好,而后退到一旁。那人却慢条斯理的踱到院中,随后止步不前。
    你垂着头,双手揪着裙摆,指关节都泛了白。任凭张首座用那戴了手套的手指一个劲儿的戳你,你也不想理会他任何。
    “权拜会张首座。”
    那人冲着张仲景抱了拳,语气轻而有力。
    张仲景倒也不见外,冲他点点头,“有礼了。”
    你依然不语,别着头,不肯看他。他已非青年儿郎,大抵刚过而立之年,行事多少更加稳妥了。
    你心想自己并不欠他任何,可是为何此时此刻,却依然羞耻得抬不起头来了呢?
    那深蓝色的身子又踱了起来,缓缓的,来到你的面前。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浓郁的可以将人吞进去的蓝。你认得他腰间挂的那几把剑,也认得他走路时的模样,甚至连那蓝袍的暗纹,都是你所熟悉的、他所喜好的纹样。
    “真巧啊殿下。”
    他开了口,好似话家常。
    你却从他那对你的称呼之中,感到了些许怒意。
    “前两年我将治所迁徙至秣陵,大概是换了地方、我这人又比较念旧,所以最近一直休息不好,总是噩梦连连。这春光正好,我便出了城,同他们几个四处转转。没想到出了那石头城不远,就听见有传言说山里有那一名仙姑会和阎王抢人。”他伸手,抚上你的脸颊,你猛地瑟缩,他的手便滞在空中。
    “殿下还记得当年长兄斩干吉一事吧,是了,我生平最恨那些个方术之士,天天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所以就命人打听,到底是什么人在作祟。”
    一旁张首座听了,朗声道,“隐鸢阁并非江湖术士,仙道也并非装神弄鬼。”
    那人笑道,“首座教育得是,只是那探子传回线报之时,权到是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他背过手,依然还立在你的面前,你只能低着头,紧紧盯着他胸口处伴随着呼吸的微微起伏。
    “那仙姑姓刘,三十上下年纪,平日来替那村中妇女开些方子度日。”他轻声笑了,“刘姓……那可是汉室皇族之姓,你说对么?”
    你摇头,嘴唇开开合合,末了,说了句,“莫要说笑了。”
    “不巧我也认得一位刘姓女子,曾经她也擅长鼓弄那些纸人,用那些玩意儿同人传声。”他慨叹,“那会儿我是极羡慕我兄长的,因为那女子会用纸人同他交流,虽不相见,却能闻声写字,彼此互传心意。”
    张首座在一旁听了,连忙问,“哦?你还认识其他隐鸢阁的女弟子?”他想了想,又说,“可是隐鸢阁没有其他刘姓女子。”
    那人朗笑道,“是啊,是啊,这隐鸢阁的法术,真是精妙——”他答非所问,却只是紧紧盯着你。
    “她同我兄长订婚,后又悔婚,换了一名其他女子同我兄长成亲。她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未有多久,我长兄便遇刺身亡,却在死前,还命我将那心纸君收好,同他共入墓穴。”
    “——她明明不曾心悦于我长兄,或者她明明不曾心悦于任何男人,却机关算尽,将那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人对她神魂颠倒,情根深种。”
    他勾起你的下巴,于是你不得不抬起头,在一片泪眼氤氲之中,你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双眼睛,碧绿得好似那翡翠珠子一般。那张脸更为坚毅瘦削,眉头之间的竖纹愈发明显。你是熟悉他的双唇的,凉薄而总是紧抿着,此刻却说着好似催命一般甜蜜的话语。
    “殿下你说,那刘姓女子,是不是太可恶了?嗯?”
    “诚然,怎么天下能有此等女子,玩弄他人人心。”张首座一旁义愤填膺。
    他却笑了,笑得如此爽朗,“只可惜权亦是她的手中之棋入幕之宾,有用的时候千依百顺,不用时,却连眼睛都不眨的,就弃之如敝履了。”
    你终于忍无可忍开了口,“孙权!”
    “如何,殿下,权说的对么?”那勾起你下巴的手却化身为爪,此时此刻狠狠掐着你的下颌。
    众人愕然,不解你同他到底是如何关系。
    那僵持不下的场景却被一声凌厉的童音打破——“你这个坏人,不要欺负我娘亲!”
    那屋中小小的身影恶狠狠的撞向蓝袍男人,只把他撞得一个趔趄,一旁亲卫连忙上前,刀光森然,吓得孩子一头扎到你的怀里。
    那一头如出一辙的红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于是乎,在场的人都明白了那人口中的刘性女子,究竟是谁。
    张仲景又“啊”了一声,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孙权。
    你却好似被人扯了遮羞布一般,又羞又恼。你只能紧紧抱着孩子小小的身子,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
    可是亲卫立刻拦住你的去路,你便驱念发动心纸君,哗啦啦的朝着那一排卫兵眼中扑去。只可惜那不过是蜉蝣撼大树罢了。
    你无计可施,拿出必死的信念也要离开此地,却一把被人抓住,他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狠狠扣着你的胳膊。
    “你放开我!”你低声斥责,“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之人,何必苦苦相缠!”你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恨此时此刻都流落出来——“你做你的东吴王,我做我的乡野农妇,不好么?!”
    可是他必然不肯,用那样固执又执着的姿势,狠狠的扣着你。
    孩子紧紧抱着你的颈子,小声念着,“娘亲……娘亲……”
    你已是泪盈于睫,你本不想如此。你生平最恨那些个情啊爱啊的乐府诗句,可是何以至此竟将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不是同路之人……殿下真是好狠的心。”他道,声音多少有些凄厉,“那你为何……”他凑近你,在你耳边轻声低语,“那你为何一次次承欢于我,为何……”他对视上了孩子的面容,于是两双好似翡翠珠子一般的眼睛对视上了,孩子怯怯的抱着你,却又因为人生之中首次看见与自己相同眼睛和发色的男人而好奇,而他亦是悲喜交错——“为何不告诉我,你同我……有了孩子?”
    “他不是。”
    你连忙反驳道,你紧紧抱住孩子的头,慌张的用手去遮住孩子的眼睛,那些谎言啊,苍白又无力,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又是在说着如何的笑话。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告诉他,孙权,我有了你的孩子,我要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要成为你的皇后吗?那并非你心中所愿的事,又或者,你早就心如死灰,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死人。
    方才握紧你胳膊的手辗转下滑,温柔的、却又紧紧的握住你的手腕。
    他好似太过熟悉似的,伸出另外一只手,冲着孩子。
    该说是血缘的问题么?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你不懂,可是你看见怀里的孩子有些犹疑,却又好奇的看着他。他张开稚嫩的怀抱,随后小声同你说,“娘亲,那个人,有和我一样的眼睛。”
    你听见权心满意足的声音,他顺势将孩子抱在怀里。你忽然有些古怪的想,是不是他早就习惯了抱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接纳得如此顺手?
    那些酸涩的苦楚浮涌上了你的心,你被他扣着手腕,轻轻拉着往一旁走,你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脚步移得又慢又缓。
    一旁张首座好似在想什么,而立在一旁的亲卫们则面不改色。
    你羞赧得无地自容,脑中瞬间划过些许什么,又觉得,不可以,这样不行。
    可是孩子却抓着他的红色头发,小声说,“叔叔也是红色的头发。”
    你听见孙权的笑声,看见他脸上浮现的温柔表情,“是啊,我们有一样的发色。”
    “可是以前村子里的小朋友,总是笑话我生得奇怪。”
    “委屈吗?”孙权问他。
    孩子却摇头,“不委屈,因为我会回家告诉我娘,我娘就去揍他们。”
    孙权听完笑了,“是啊,你娘确实是那个脾性。”
    你被他们牵到屋里,孙权将孩子放在地上,弯着腰问他,“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他随手拿了一旁的糕点,递给他。
    孩子有些羞涩的看看你,又看着那精巧的糕点,你张口,“……不用了,我们不饿。”
    可是一阵腹饥的声音传来,在场之人多少有些尴尬,孙权自然没有理会你,而是将那小小的糕点放在孩子手中,“若是喜欢,我差人再去做。”
    小孩咬了一口,微微皱了眉,他张口,指着自己缺掉的牙齿说,“娘亲说了,我在换牙,不能总吃甜甜的糕点。”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孙权说,“可是,吃一块是可以的。”
    “哦,原来是已经开始换牙了,让我看看,来。”孙权好似自然而然的就同他相处起来,他拍拍一旁的卧榻,“来,坐在这里,让我看看你换了几颗牙了?”
    你只觉得那一阵阵的酸楚不停翻涌,如若孩子的母亲不是你,如若孩子的父亲不是他,也许他也能同那些村里的孩子一样,有爹娘疼爱。
    “三颗,你看。”
    “疼么?”
    “不疼。”
    “真勇敢啊。”孙权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一手撑着下巴,笑盈盈的说。
    小孩喜欢听别人夸赞他,于是便得意忘形的靠在孙权耳边,轻声说,“偷偷告诉叔叔一个秘密,我娘说,要是疼的话,努力吹吹就好了。”
    “那叔叔要是这里疼,努力吹吹就能好么?”孙权慢条斯理的,瞥了一旁的你,指着自己的胸口。
    “叔叔的胸口疼吗?”
    “嗯,很多年了。”
    “呀,那我试试吧?”
    “好。”
    “呼——呼——呼——”
    你却立在一旁,捂住嘴,早已无法言语。你想夺门而出,却再次被那人一把抓住手臂,顺势下拉,随后你跌坐在他身边。
    如若你不是你,而他又不是他,这应该是一幅如何美妙的家庭场景。
    “好像做梦一样。”
    他忽然说,于是怀里的孩子抬起头,眨着眼睛望他,而你却扭过头去。
    你知道梦应该醒了。
    不过徒劳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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