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岩那边能得到的消息也多不到哪里去。
    仵作能验出的东西也就是体无外伤,掌心一点红;大理寺走街串巷查出来的信息也不比宫中小黄门的卷宗多几行字。
    孙岩是孙家庶三子,起初,孙岩和他的姨娘并不得宠,等他展现出丁点儿军事才学后,才得了他父亲的另眼相待。听说最开始发现尸体时,礼部侍郎孙大人还跑过来装模作样地一阵哭天喊地,非要大理寺为他爱子讨回公道,但自宫里翻出相似的小黄门命案后就再也没来过。
    一行人前往大理寺,秋雳不在,赵驰锐简述案情时,事外闲话也一并说了。
    四个人骑马,秋露和薛荷并排在前,梁回铮赵驰锐在后,秋露想找赵驰锐说事,一回头恰恰好对上梁回铮的目光。
    他的目光凝而聚,暗藏几分令人意外的灼灼之色。
    秋露以为他有话要说,便问,“梁侍卫,就目前的线索你怎么看?”
    梁回铮在两人视线相触时低下头,听到她的问题,沉吟道,“江湖上有一门派叫‘清羽宫’,本是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可四年前,清羽宫宫主率众门徒一举攻破江湖上排名第三的无相山庄,名声大噪,虽未真实眼见,但听说清羽宫宫主身法奇诡,无兵无器,全靠阵阵掌风,十招内便取了无相山庄庄主性命,所观尸体也是体无外伤,掌心一点红。”
    “江湖纷争?”赵驰锐面上茫然。
    “是,一开始大家都看不透无相庄主中的死招是什么,在此事发生的第五天,无相山庄庄主身上各处慢慢渗出红痕。“
    薛荷接话,“红痕所现的位置都是经脉流通之地,例如心口,双臂内侧等,清羽宫武学身法令人眼花缭乱,故江湖人大胆猜测,清羽宫宫主在十招内极快速的封锁了无相庄主的五经八脉,使其周身气血逆流,经脉滞阻而亡。这才会死之初周身无伤,随之时间过去,周身显露红痕。”
    “所以说,如果孙岩的尸体有变,那就说明,真是江湖人所为……”
    “当时秋露同我描述死况时,我也想到了清羽楼,但要知道,清羽楼虽然攻破无相山庄而名声大噪,但自那一役后也在江湖上失踪许久,”她话一顿,偏头看向梁回铮,一连几眼打量,夹枪带棒意有所指,“倒是没想到梁侍卫身兼保护易王的重任,还要耳听江湖风雨,真是能者多劳啊。”
    她突说此话,秋露有些讶异,薛荷虽是直来直往的人,但表面功夫还是知道维持的,没想着这次对梁回铮这般不客气。
    在并不是自己主动的前提下,江湖人其实很讨厌朝廷太了解自己,梁回铮清楚江湖事,自然代表易王耳听八方。
    自上次从鹤鸣楼回来,薛荷的确打听到更多易王的事,其手段狠辣至人神共愤,例如拷问罪人,竟将其妻女老母拖来行刑侮辱。说实话,赵起元的恶名她并非从未听闻,但她那时却认为他此举是整顿吏治,肃清风气,甘做明面上的恶人,现在细想,那些女眷何其无辜?
    而易王如此了解江湖事,是想招安?是想他们为其所用?
    自己当时并非没有这个想法,薛荷也痛恨那时有眼无珠的自己。
    若是易王在眼前,薛荷估计也会刺他几句,但易王不在,就是梁回铮受气。
    秋露看薛荷眼里都快冒火,赶紧策马凑近碰了碰她的腿,再回头看了一眼梁回铮。
    一愣。
    梁回铮偏着头,垂着眼,一如在鹤鸣楼大门处初见时那般漠然,面上都是凉冰冰的漫不经心。
    他浓密如扇的眼睫和挺秀的鼻梁上都浸着一层薄薄的绒光。
    阳光刺目,落在他面上竟如此温柔。
    她知道梁回铮长得好,自那次在鹤鸣楼撞倒他,秋露就知道他从皮到骨都是美人样,虽是美人,但她总以为梁回铮较之曲颂今、秋乐美得不明显,现在才知,是自己瞎了眼。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并未回薛荷的话。
    也是,易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关梁回铮什么事,是他主子想手眼通天。
    秋露觉得他面上虽然不以为意,但心里应该是有点委屈的,于是朝着薛荷投去责备的一眼。
    薛荷哼了一声继续道,“杀人都是有动机的,如果情杀、财杀这些都被大理寺排除了,那便吻合江湖上一种常见的杀人理由——高手相争。”
    赵驰锐不知道小姐举荐的薛姑娘和易王这块有什么过节,正纠结打不打哈哈,听到话题又转回来了,赶紧凑上去,“可是,没听说孙岩的武功有多好啊,他在投身飞骑营前,习得也是京武馆寻常的健体术,没什么出挑的。”
    “这可说不好,人多的是会藏拙的。”
    赵驰锐倒是没有想过会有江湖分子的可能,听薛荷他们根据孙岩的死因分析的有鼻子有眼,一时间踌躇起来。
    难不成真事关武林?若是踪迹飘渺的江湖人,那该怎么缉拿!
    “也有一种可能,”薛荷想到了什么,一脸肃然,“杀孙岩的原因和他本人无关,这是奔着他背后去的?”
    此话一出,赵驰锐竟然没接,他还谨慎的瞥了一眼目不斜视,保持缄默的梁回铮。
    孙家是太子党之事,他们心照不宣,但薛荷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巡城卫,有些事情她并不知道,然而应了她的话,便是在无凭无据之下,默认这是瑞王做的事了。
    本来还热络讨论的氛围登时冷淡下来,薛荷有些不解,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正当僵持之际,四匹马皆已停下,大理寺就在眼前。
    四人下马随早已在门口,满脸堆笑的大理寺卿一起进入,直奔殓房。
    京中太平,殓房只有孙岩这一具以冰供镇着的尸体。
    仵作已经在尸体旁边候着了,见到了来人行了礼,就递上之前的验尸报告。
    死者孙岩,年二十有一,七尺五寸,发育正常,体无被伤处,仅双掌掌心有红色血瘀,周身试银,无中毒迹象……
    “自第四日即初八日暮,尸体周身多出经脉出现红色瘀点,表现部位为,颈侧两边,腋下,双臂内侧,心口处,两股外侧。”
    实践报告下面多了两行字,薛荷一边读那个仵作一边拉开盖布,将尸体上新出的红色血瘀指给众人看,尸体苍白,红点如血,这些光怪陆离的标记,倒像是下给孙岩不可破解的诅咒。
    “真同薛姑娘说的一般,红痕见于经脉处,是清羽宫的手笔!”赵驰锐跳起来,他是个身量不高的年轻人,弹跳力倒是好,这一蹦竟然几乎能触到垂垂的顶灯,他兴奋道,“真是二位贵人,薛姑娘,梁侍卫一来,我们没有头绪的案子就有了进展!”
    “清羽宫宫主和无相山庄庄主的决斗,是否是近身而战?”
    “是。”
    大理寺卿杨大人听着他们的话,看了他们的神情,猜出几分,立刻插嘴道,“那便结了,凶手定是那日在演兵场出现过的人。”
    “事发当日,秋将军便吩咐在下把演兵场所有人员都控制了,现在他们停练在家等待问话。”
    杨大人哎呀了一声,颇有经验道,“不止是那些兵,厨子,随从,还有什么路过咱演兵场的,都得看管起来,问话估计是没什么用了,估计还是得用刑!”
    众人对杨大人的用刑言论置之不理,秋露拉着赵驰锐走到一边,小声道,“刑不可乱用,飞骑营都是子弟兵,亲如一体,用了刑就是伤了他们的心,不能让兄长失了军心,具体如何问话,明着来,暗着来,我们回去再同兄长商议……不过你仔细同我说,初五那天,演兵场里,确实全都是自己人吗?”
    赵驰锐回想了一下,“二小姐,演兵场的菜是一日一配,当天的菜都是前一天晚上酉时末刻送来,而孙岩是申时末刻发现的,所以那天送菜的没来,演兵场除了第二队兵卒,就是伙夫、厨娘、军医…啊!”
    说到最后,赵驰锐短暂地低呼一声,他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竟然有点惶惑不安。
    秋露紧盯着他,声音似从喉咙里扯出来,“还有谁?”
    “瑞王和七皇子殿下曾经路过演兵场……”
    是了,原世界里能让易王走到政治舞台的案子,又怎么可能是一桩江湖事件?
    秋露即使心中了然,也忍不住暗暗咬牙,一眼掠过梁回铮。
    这位梁侍卫自今日于马背上发表过真知灼见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一直抱着剑,用事不关己的态度注视着一切,他是易王举荐来的,过分投入也会让人怀疑到易王的态度,只有这样问一句答一句的姿态,才能显得易王只为案情。
    真的只为案情吗?是害怕秋府无法查到瑞王吧,所以在不知道自己找来薛荷的情况下,送来了梁回铮。
    秋露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孙岩。
    人死生灭,没了温度的孙岩又回到从前,他就像没人认领的流民,孤零零的在大理寺躺着,忠诚且不自知的为太子和易王,发挥着最后一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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