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暑假,上海,姜思焰趴在旅馆的双人床上,只着一件米色横条纹睡裙,赤脚翘在空中晃悠。
    旅馆内部装潢老土,一派难成体统的欧式风情。顺着床下的棕红菱纹地毯往床脚的木柜看,端坐其上的立体电视划痕累累,背景是受潮发霉的灰暗墙纸,床头上方的空调扇页左右摆头,气喘吁吁,只身对抗着闷热的空气。
    在这间陈旧的双人房里,姜思焰美得不合时宜。
    她的头发蓄长了,烫了时兴的法式发卷,大多懒散披在肩头,有几绺落到床单上,像溢出花盆的绿萝嫩枝。
    朱邪拎着豆浆油条刷卡进门,没有对司空见惯的美景做出反应,只诧异道:“你还不起来换衣服?”
    她们此行来上海,是为了参加金融危机背景下的医学行业发展论坛,论坛为期叁天,今早十点在外滩举行开幕仪式。
    距离预先算好的最迟出发时间,只剩一刻钟。
    “我不想去了。”姜思焰把自己翻成仰面朝天的姿势,四肢张成大字,盯着顶灯壳罩里飞虫的死尸,撅了撅下唇。
    朱邪看一眼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没把她的懒话当真。
    “要带去会场的背包我都收拾好了,你现在起来,边等公交边吃也来得及。”她把装早餐的塑料袋捏出咯唦轻响,“油条还脆着呢。”
    姜思焰又翻回去,脸埋进枕头,闷声道:“我不去,本来就没邀请我,去了也没人搭理。”
    朱邪这才看出她情绪不对,坐到床沿拉她杵在空中的脚踝,“闹什么别扭呢。难得有交叉领域的会议,不是你自己提出来,想趁这个机会认识你们圈的海归么?”
    朱邪作为会议论文的一作作者受邀演讲,把姜思焰报成了协助播放PPT的学生志愿者。
    “这次我以什么身份登场,朱邪的助理,朱邪的朋友,还是朱邪的绯闻女友?”
    问句里带了刺人的语气,朱邪听罢,只是敛眸叹气,“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上次的事,还不能翻篇吗?”
    上周,朱邪带她和会议论文所在课题组的师姐师兄一起吃饭,顺便引荐,不知怎地,被一个师姐看出她们的关系,打破沙锅问到底,引得众人纷纷打趣。
    “怪不得学生会长总去商科蹭课,原来是为了带小朋友发论文……”
    “天才好像都有些古怪的癖好,不过……你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个搞同志情的吧……”
    “所以小朱是扮演丈夫角色的那个?赚钱养家不容易,你再优秀,也是女孩子,还要照顾另一个女孩子,多辛苦,等你老了会不会后悔?”
    朱邪如当年离开性少数酒吧那样,撂了筷子,牵起姜思焰就走。
    身后絮语不断,有男人觉得自己懂了:“人俩就是闺蜜玩得好,哪来那么多女同志?西方的歪魔邪道,咱们祖国可没有,嫉妒好学生就乱传八卦,一群八婆,少替朱邪挡桃花。”
    “啧,没人拦着你,你想开花就开!学妹虽好,却是走女强人路线的,眼光高着呢。追不到可别来找爸爸哭鼻子喔。”
    话题扯开很远,没人再相信师姐灵机一闪的鉴姬玩笑,可钉子扎进了姜思焰的心坎。
    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为这事闹地震,今天不知怎么又想起了。
    翻旧账是没用的,难道朱邪要道歉,说不该觉得那晚的她很美,不该总是望向她,不该一次次给她夹菜,叫旁人瞧出了她眼里的爱意?
    “你喜欢看我演讲,自己却连旅馆的门都走不出去,用什么叫人心服口服?”朱邪尽量保持和缓的语气,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只能再等你五分钟。”
    她依旧直挺挺趴着,秒针转过去叁圈,枕单上才挤出憋闷的声音,“去不去都一样。没人在乎姜思焰,在你身边,我永远只是一个陪衬,一个秘密。”
    “……”
    朱邪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沉默地洗净指尖沾染的油污,披上西装外套,扶正领带,走到门口才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始终相信,姜思焰的名字,会被很多人记住。”
    门开合一息,听见闭锁后的电子提示音,姜思焰才压抑地释放出哭声。
    学姐总是那么完美,完美到她连自卑都不能表露。
    情绪越失控,姜思焰越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得到她的爱呢?
    闻着廉价旅馆里下水道返潮的臭味,她忽然理解了苦行僧,朝圣者,以及忏悔室里自愿受罚的罪人。
    他们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已经拥有的幸福。
    他们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自己看起来,够得上追求更高的快乐。
    只有让渡身体,这灵魂最后的居所。
    她从枕边捡起跟朱邪同款不同色的领带,把自己的手腕绑在床头镀铜的铁栅栏上。
    她想象一场暴虐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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