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梅子青时,百物霉腐……”
    辛夷扭头看向屋外灰青色的天,顺手将日历撕下,多雨的季节早就开始了,她每日出门都会淋个落汤鸡,可惜气运太好,怎么也不得病。
    锁好门等在屋檐下,她迟疑半晌,忽又急急冲入雨中,飞溅的水花浇湿她的布鞋裤脚,雨水顺着及耳的短发流下,踏过烟雨朦胧中的青石板路,跑出巷口转眼便来到林家大宅。
    早有人候在门口,阿梨亲亲热热地挽住辛夷的手,掏出帕子给她擦头发。
    “你又去剪头发啦?一个人?”
    辛夷让她擦着,自己也拿衣袖抹脸,两人从侧门进入,小跑进蜿蜒的长廊后,辛夷才借着整理衣服脱离阿梨揪着衣袖的手。
    “是大爷的司机带我去的,他也要去理头。”
    阿梨愣了愣,笑得更加艳羡,又似是猜到她会那么说,硬是将林原森与她的关系公开到不容丝毫置啄的地步。
    “真好啊,大爷他一直都对你这么好吗?”
    辛夷脸上几分浅显的笑意冻结,转过身朝厨房走去,声音听着万般安定。
    “我们一起长大,怎么会不好。”
    半年前,那座地牢里,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会对你不好,我怎么可能伤害你!你就这么对我!”
    林原森拳头打在辛夷肩旁的墙上,关节都是斑驳的血迹,鲜血和灰尘糊了辛夷一脸,林原森扣住她的下巴,将人扳起头直视自己。
    “……”辛夷只是哭。
    哑然到绵长无续。
    眼前失焦手掌勾勒不出带体温的牵引,凭白张扬起的手臂还未触碰到任何,辛夷便恐惧得失控大叫,牵动所有禁锢的铁链声响。
    林原森额头和脖颈都是强忍出来的青筋,粗如扭曲的蛆虫乱爬:“我再问一遍,他们把金诚珍藏到了哪里。先留在这里好好想想吧,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都行……”
    他走了,撞得铁门巨响。
    辛夷哭到四肢打颤,确定门外再没有半缕气息后才缩到暗无天日的墙角休息,睡醒了又哭,哭了又睡,直至有人送饭菜进来。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吃喝拉睡全限制在三米之内,辛夷还穿着那件红色的洋装,伤口潦草包扎着止了血,半边身子都是秋东青的血。
    虚妄中仿佛还能闻到海潮鸟粪的气味,昨天还听着苏翎唱歌,温香软玉一抱随即大梦初醒,今日便又孑然一身,不辨现实。
    一天两顿煮的能漱口的玉米粥,外加半颗咸鸭蛋,辛夷已经吃过第二十五回,林原森再次来探,只是这次并没有踹门,还拖了张椅子,心情颇佳。
    林原森坐在她面前,不顾逼仄窒息的空间里的恶臭,悠哉哉地抽起金拱门喜烟,等他皱眉吸完半根,便将剩下的半截塞进辛夷嘴里,掐着她下巴不准吐。
    被捏住的人了无生息的垂着眼,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底下忽闪忽灭的烟头。
    “你尝得出这种烟有多廉价吗,巧巧?”林原森将她过眼的刘海掀开,看着那张不曾清减的小脸,心中火冒三丈,却还要保持良好的教养。
    抽出烟,继续捏着她的下巴:“呵,多亏了你的秋掌柜啊,现在市政府一团散沙,我不得不接手这烂摊子,级别倒是升了,可日本人国共两党都把我当靶子呢,我林原森靠自己拼过命才站稳脚跟,何时这么憋屈过!”
    辛夷被吼得忍不住哆嗦,声音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森哥哥求你……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
    林原森将烟放回嘴里,蹲下身眯着眼,两手轻抚她毫无血色的脸:“我知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害我,那么告诉森哥哥,从鹰哥儿死在码头,到那个燕儿被抓,这段时间里你怎么会心安理得的秋梧桐呆在一块的,嗯?”
    “她要杀金诚珍,金诚珍的人就会杀我,你怎么都不担心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伙同那些共匪余孽去绑架川岛司令呢?你说你不知道,我可以认为是秋梧桐欺骗你利用你,可是……可是你怎么忍心把枪对着我?啊!”
    看着顿时如丧考妣的人,林原森不自觉用力,辛夷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卸了下巴,她痛苦地在草堆里打滚,却大大取悦了林原森。
    抛下伤痛欲绝的辛夷,林原森将椅子抽远些,又心平气顺地抽了根烟。
    “我第一次见你,你们家还挺有钱,芹姐带着你走出来的一瞬间,我以为你是哪家小姐呢,又可爱又富贵,那时候我在干嘛,哦,我跪在地上给你舅舅擦鞋,不小心将鞋油弄到他裤腿上,你舅妈就拿钱包狠狠地扇我,打出个大窟窿,他们看我头破血流还在骂。”
    “因为你害怕,可怜我,就哭了是不是?然后芹姐悄悄付了钱,还多给了我,我就冲你笑,说没关系,你那时候好胖好小,还不懂轻重,便捏着我的脸安慰我,痛痛飞痛痛飞……”
    “这二十年来,每当我快要熬不下去挺不住了,我就想,我一定要活着,要名利要地位,要富贵!我要把那些跟你一样的富小姐按在身下,狠狠折磨!让他们为富不仁的父母哀嚎痛哭,跪在我面前给我舔鞋!”
    夜里浓得散不开,满墙湿黏的雾气,贴着辛夷单薄的衣裙渗进去,她扭动着,渐渐平静下来,空气里只余林原森吐息的声音。
    倏地,发出一声嗤笑。
    林原森拿出钥匙将辛夷手脚上的锁链打开,把她半搂入怀里,如恶魔般蛊惑:“卸了下巴也好,我真是半点开脱都不想听……我信你啊,我带你出去,供你好吃好玩的,不受任何影响,你就乖乖地做我的未婚妻吧,好不好……不听话,我就杀了秋梧桐的人,杀一个抓一个,活生生折磨给你看……”
    一月又一月,林原森将康复的辛夷锁在政府公寓里,仿若无事发生般细心体贴,照旧那张温润如玉的样子,金屋藏娇长达数月。
    辛夷没有任何渠道打听到外界的状况,甚至连每日一副安定模样的林原森都猜不透,她彻底变成了被世界遗忘的人。
    如果她能逃跑,就逃,逃之前誓要弄断林原森的下巴,因为当她说要外出,要见外人,林原森就会先卸了她的关节,温和的笑着扶起镜架,把她锁进阁楼里,变着花样的凌辱一番。
    没人是不能被驯服的,不能,只是因为没有剥离现实没有剪断念想。
    冥冥之中似有转机。
    上月林家老宅发生大火,死了包括林原森的爷爷父亲和整个二房女眷,皆因战火波及,走投无路的难民想要劫富自救,林家三子皆是官场中人,但立场难得统一,只有林原森愿意回家重振旗鼓。
    于是不得不带上辛夷,他是半点离不开辛夷。外头都在拉锯夺战,上海成了满目疮痍的狼狈明珠,他藏在苏州,藏在祖辈奇门遁甲,巧夺天工的密宅里,阳谋阴谋。
    近乎病态的爱欲占有,他将自己所有气运好坏都安放归咎于她,一股失控坠入黄泉又心甘情愿的欢喜得意。
    回忆爬满无奈不甘,遗憾沉沦,来势汹汹。
    “阿梨,帮我看看面粉还有多少,最顶上那筐,小心些别摔了……”辛夷支开阿梨,平常厨房是只有她一人的,但今天阿梨非得缠着她要学做菜。
    “唔,不多了,还能用三四次大概……”
    “晓得了,你下来吧,记得把凳子擦干净放回原位。”
    阿梨嘟着嘴把泥印擦干净,推回墙角放好,真是的,这么高,厨房只有这张凳子够得着,又重又麻烦。
    “诶,你已经把调料放进去了吗?放了多少?”
    辛夷拍拍手,将手上黏着的粉末都抖进砂锅,拿勺子搅了搅喂给阿梨,她比辛夷还要小,也是月初新进的丫鬟,正是贪嘴的时候。
    “唔,不确定,再给我一口尝尝?”
    “不行,闻着有香味就说明可以了,赶紧装盘,送过去……”
    “哦哦,那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幽深的庭院种下新的花草木,还没有全新绽放,那些烧得炭黑的竹树,林原森懒得重新移植,破破旧旧的歪倒在小径两侧,空洞地瞪着辛夷。
    辛夷努力不去想那些枝桠可怖的气味形状,低着头急促走向水榭,林原森的书房,卧室。
    “爷,今天的午餐,绿竹报春,东坡肉,凉拌秋葵,三鲜汤,先漱口洗手吧……”
    只要林原森不让她痛,她就不会那么怕他,战战兢兢的起初只会让他更喜欢折磨人。
    林原森放下信件,任由辛夷替他更衣净手,坐在小塌上笑话她:“你现在对我好凶哦,说话那么无情。”
    辛夷眼观鼻鼻观心:“趁热吃吧,肉凉了腻口。”
    林原森抽抽嘴角,不再说话,将人拉到膝上圈稳,辛夷就边布菜便喂他,已成习惯。
    三肥三瘦渐层的五花肉,入锅炒出糖色再加香料八角慢炖,辛夷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会加少许三樱干辣椒,既提色又下饭,没有江浙菜那般甜口腻人。
    吃过饭漱了口,林原森将人提到塌上放好,握着她冰凉的手指温柔摩挲,再将搓暖微红的指尖含进嘴里,辛夷静静地闭上眼睛抬起下巴。
    “说你不听话,偏偏这时候又异常乖顺,该不该奖励你呢?”林原森鼻尖凑近辛夷的衣领,她身上的烟火气才是最怪癖稀贵的春药,他一闻到就忍不住……
    孤独的,进入高潮的那一瞬的低嚎好似烟花散开在天空中,辛夷站在黑暗中,眼前闪过千百年来人们的每个新年夜,那时他们也曾经翘首期盼着未来,然后他们都散去了,只剩一个人站在黑暗中,面向未来,踽踽独行。
    “嗯,你的手指有些苦苦的,是什么?”
    辛夷张开眼,笑出浅浅的鱼尾纹:“晚上吃酿苦瓜呀~”
    ps:毒死你毒死你毒死你……
    苏翎舔着指头:你是不是忘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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