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很快便转向劣势,或许从未光明过。
    金诚珍带来两船的士兵,他们在百米外的水域开始攻击客轮,而轮船底部并没有势均力敌的反抗武力。
    阿华和苏翎此刻正尽力组织船员和乘客进行反抗,因着张晨的预言她留了个心眼,果然发现夜里客船被逼停,便叫上阿华绑了趋炎附势,害怕得罪日军不敢开船的船长,请求身份不明但会审时度势的李姓兄弟和欧阳配合。
    因着辛夷引起的第一声枪响,双方算是正式开战。
    冲天的炮火枪击照亮了大片夜空,船舱剧烈晃动着,辛夷被原野泷塞进客房,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甲板上的呐喊和枪战声,像是所有人都在哭泣反抗,无畏性命,又像是在苟延残喘,无可奈何的疯狂自保。
    门板被击穿,露出星斑大的光线,窗玻璃也被震碎了,辛夷隐在床板底下昏暗的光线中,捂住嘴不敢移动。
    透过墙上反射的灯光,似乎看见了遥远天际的星星,在那天空,如此冰冷,却在给予辛夷安慰,告诉她一直是她忠实的陪同,在这寒冷的世间,她的星星,那银色的光芒,在绝望的夜晚灿烂闪亮。
    “嘭——辛夷——开门——”是苏翎和阿华的声音。
    辛夷爬出来开锁,立刻被扑进来的浑身血气的苏翎抱住,紧紧压在墙壁上亲吻,她的舌头牙齿冰的吓人,拼命往辛夷嘴里钻,搅得舌根生疼。
    “你没事就好……”
    辛夷拖住她下滑的腰背,一出声就是嚎啕大哭:“翎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呜呜……华大哥……”
    阿华换枪装子弹,大手拉起虚弱的苏翎背在肩上,让辛夷跟紧他,越过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甲板往船尾走。
    辛夷被硌脚的尘屑绊了一跤,阿华依旧开着枪往后冲,头也不回地朝辛夷吼:“走啊!以后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快起来——”
    了无人息的甲板,辛夷看见了趴跪着脑袋全是血的周辅仁,他的姨太太背靠着栏杆,依旧穿戴着富贵奢丽的旗袍首饰,面目沉静,胸口毫无起伏。
    就在辛夷的脚边,躺着身中数枪的李红萍,还有无数支离破碎,脑袋开花的日本人尸体。
    忍住发麻战栗的反胃恶心,辛夷迅速攀住墙壁,跌跌撞撞地追上阿华,期间险些被动荡的炮灰晃进海里。
    楼下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冲突,阿华将苏醒的苏翎和辛夷藏在通风管道口,自己去找救生艇。
    “一分钟过后,我没有回来,你们自己小心点,船就在下面,拿好枪,谁都不许上船……我去引开日本人……辛夷,朝那颗星开,进了香港人的地盘,你们就安全了……”
    “阿华……阿华……”
    阿华裂开嘴,挥挥手,飞快的向楼下跑去,辛夷抬头,却只能看见半边血红的光。
    空荡的走廊回荡着每一次的心跳,苏翎能感觉到黑暗中不断颤抖的辛夷,她抱住她,拿干净的指头挑开她脸庞打湿的发。
    “这里被谁抓了两道指甲印,痛不痛?”
    “不痛,没感觉……”辛夷摇摇头,把脸颊往她冰凉的唇边凑,“是金诚珍的……我,我给了她一簪子,很早就想那么做了,我是不是很勇敢?”
    逼滞的空气里,血腥味越来越浓,船身晃动的趋势渐渐变缓。
    苏翎最后深深压着辛夷颤抖的唇,问她:“饿不饿,等一下,睡一觉,就可以吃茶点了,好不好?”
    辛夷忍不住流泪,却还是微笑着回吻她,嘴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丝:“我只想吃你做的……”
    “准备好了吗,等下机灵点,看到不对的东西能开枪吗?”
    “我眼神比你好……”
    楼下枪林弹雨都停止了,空气仿佛凝固般压迫着两人的神经,经过昏暗的楼梯拐角,辛夷搀扶着苏翎跑向船侧挂着逃生艇的地方。
    仅有的一辆小船晃晃悠悠的放在外侧,将两头的绳索绷得笔直,辛夷先把苏翎抱进船里,随手扯过绿色油布盖住她冷得瑟缩的身子,正准备踩着栏杆翻进船头,身侧的门后突然爬出来一个满身火烧伤口的人,举起乌黑的簪子大力捅进辛夷脚后跟。
    “啊啊——”辛夷回身踹开那人,从栏杆上翻身坠入不停下滑的船里,跌的胸口隐隐泛出血腥味。
    忍着剧痛,辛夷拿出衣袖里的匕首,想要拼命割断两头的滑绳,大浪掀来,苦涩的海水盖了辛夷满眼满脸,当她随着船身终于落入大海里时,另一侧的日军猛的拉开大炮,炸裂了云层。
    天地骤亮的瞬间,辛夷拥住苏翎朝栏杆上看了一眼,那具被火烧焦了脸皮只露着森白眼珠的人,正张嘴使劲钻进栏杆下方,粉身碎骨也想抓住她。
    船舱里忽然涌出许多衣履破旧的人,逃命似的向水里冲,陆续被大浪淹没,苏翎遮住辛夷的眼睛,让她别去看那些可怜挣扎的人,拉开马达飞快疾驰出那片动荡的海域。
    苏翎撕下干净的裤腿替辛夷包扎,才发现那乌黑的簪子正是辛夷捅进金诚珍脖子里的那支,怕她多想,苏翎随手就扔进了水里。
    马达是破的,驶出没多久便炸裂开,两人精疲力尽的仰躺在船舱里随波逐流,缓缓摇曳,被战火气浪冲向远处的岛屿。
    可惜偏离了正确的轨道,离得近了,目之所及都是大石头和浅滩,荒凉嶙峋。
    苏翎受得都是皮外伤,伤口多流的血也多,但并不严重,于是辛夷让她待在船上,自己穿上游泳圈下水找路,她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算精通但也比苏翎好很多。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冥冥之中,迂回一番,她们还是到了香港岛。
    辛夷单手拖着船头在水里行走,露出的白色手腕上有根鲜红似血的手链,苏翎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拉开自己的衣袖。
    她也有,颜色却是酣红如墨,就好像,如张晨所说的,辛夷那根帮她避开了祸事,印验了预言。
    苏翎低低地喘息着,忍不住胸腔里忽然涌上来的凉热:“辛夷,你有看到张晨吗?”
    “张晨?没有……他不在甲板上……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哦,无事……”
    “辛夷!”
    “嗯,怎么了……嘿哧……这里好滑嘿嘿……”
    “……wo……anan……晚安……”
    “嗯,睡吧睡吧……天一亮就睡不着咯……”
    眼看狰狞的悬崖峭壁快要走到尽头,再往前一些,就是沙滩了,两人所在的水底却忽然打起凶猛的漩涡,苏翎赶紧将辛夷拖上船,护住她的脑袋随暗流狠狠撞向礁石……
    温暖灼目的阳光,辛夷眼皮里都是血红一片,她坐起身,看着自己躺在蓝色大海上,一小片木板之上,正摇摇晃晃的随着天上的海鸥移动。
    周身都是白茫茫的盐堆盐山,她的母亲正站在山底朝她招手,她飘荡着,却始终不能接近。
    “回去吧,辛夷,她在等你……”
    太阳穴一阵刺痛,辛夷捂住头蹲在木板上,想说话却不停呕出沙砾和腥臭的海水。
    “谁……在等我……”
    “苏翎……”
    “翎……翎……”
    一九三八年夏末,日军攻陷上海,玛黛·西尔丝便跟随她的丈夫,吉伦特·西尔丝重新回到香港,从事原先的护士工作。
    玛丽安天主医院设置在海边的森林中,白色顶天的柱子和色调,圣洁肃穆,海岸线旁则是大教堂,金碧辉煌,神秘莫测,用大理石砌筑而成,里面的所有画像都是用不同颜色大理石拼接成图。
    玛黛午间吃过晚餐,漫步到教堂光线充足的走廊里,静静回想这三年来所经历的动乱,如今,似乎香港也快坚持不住了。
    她一想到那个从悬崖底救回来的女孩,就忍不住难过,多好看多坚强呀,身上那么重的伤,在麻药紧缺的情况下依旧不啃一声的做完了手术。
    身体好了却变得痴傻懵懂,什么都不记得,什么话也不说。
    幸运的是,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她,把她当女儿那般贴身照顾,或许治愈了她的伤痛,前天,她在她面前摔了一跤,磕磕碰碰的,她终于能开口说些话了,福祉一样应验的神迹,她骄傲的归功于自己身上。
    “玛黛夫人!玛黛夫人!”
    余护士长和那个叫琼的护士从树荫里跑出来,兴奋地拉扯着她回医院,两张嘴而已,发出的喧闹竟抵得过千军万马。
    “安静些安静些……噢天哪,我的耳朵可遭不住,sisteryu,恳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护士长扶着她快步向走廊跑去,琼气喘吁吁地解释着,原来半年前香港投降前,为了安置医院和孤儿院里没有身份的成年孩子们,神父和院长合作,决定登报请求社会人士的援助,领养,认领,招工都可以。
    “这么说……真的有人来找她了?”
    “额,先前那位太太打电话过来,只说是三年前丢失的少女,及肩短发或者长卷发,很白,或许伤的很重,棱模两可倒是她也说不清,我们便留了探望的地址和信息……刚才前台来电话,说是已经到了院长会客室,让我们把三年前收到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们都带过去……”
    按耐住激动忐忑的心绪,玛黛敲敲门,微笑着走进丈夫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也不过是病房尽头隔开的一小处空间。
    背对着正门坐着的是一位身穿浅紫色短袖旗袍的太太,她听见声音,慢慢转头看过来,脸上带着闪烁的泪光,似失望沉痛又似快乐欣慰,玛黛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矛盾的眼神,像是她已预知了结果却还在苦力挣扎。
    玛黛轻声安慰着她,也看了她提供的相片证明,那是张在剧院门口拍到的黑白相片,三个女人,最前方是夫人,后侧两人并行,只一个侧脸,她便放下心来,让琼护士将自顾玩耍的小天使们带进病房。
    走在最前边的是她的女孩,三年来,越发出落得漂亮可人,那身量高挑的已经远远甩过院里的其他男孩们。
    同时她注意到,甫一出现,那位尊贵的夫人便开始捂着嘴泣不成声,沉默微笑着东张西望的少女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吞吞地靠近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绣的手帕递过去。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温定俞接过手帕,大颗大颗的眼泪浸入开得正旺的大丽花中。
    “嘿嘿……嗯!翎翎……翎……翎……翎翎——”
    少女清脆的嗓音回荡在雪白的病房里,有那么一瞬的战战兢兢,恰如高阶外石榴出新芽的初见。
    ps:呼,be结局,完结撒花~
    苏翎的确是身沉大海了呢,不过别担心,因着那条手链,她也能和辛夷在下辈子团聚,只有一辈子哦,毕竟张晨死后没人替他收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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