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旧式的唐楼里,那种唐楼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建筑,不但没有电梯,甚至连抽水马桶那样的基本卫生设施也没有,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不存在。
    所以少年时最常听父亲说过的话便是:如果挣够钱,我们便举家搬去住洋楼。家中的环境虽然简陋,出入的梯间又窄又暗。
    但我却从没有甚么意见,因为每当爸爸上班、姐姐上学,工人到街上买菜时,这里简直便是我的伊甸园,我的乌托邦。
    我想怎样也可以,由房间到客厅,我都是王者。
    当时的唐楼虽残旧,但地方却是出奇的宽阔,特别是楼底高度,一般掛了吊扇还有好一段空间。
    这地方,对于三呎小人儿来说感觉是何等偌大,甚至深邃。每次望着天花的角落,都会觉得那阴暗中不知藏了甚么似的。
    由于唐楼楼底高,空气也格外流通,即使在夏季,亦给人凉快的感觉。入到夜里甚至会有阵阵寒意。
    我家有两张「鸭屎绿」色的皮製沙发,一张是单人,另一张可坐三人,理论上刚好我们一家四口。
    但母亲在我有记忆形成之前听说已经跟了另一个男人走了,从没归来。
    家中只有父亲、姊姊和我一人,日间还有个负责照顾我的家佣。
    父亲最爱靠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章、看电视、看我们,或坐着发愣。
    姊姊则常躺卧在三人沙发上看杂志、看电视、看她自己,或提着电话与另一边厢絮絮不休,时而哭闹,时而訕笑。
    所以我许多时都只有缩在屋角的另一张木椅上。这张木椅不知道是甚么时候来到我家的,虽然旧,却很宽阔。
    在我的记忆里,自懂性开始经已有它的存在,曾经问过爸爸这张椅是甚么时候买的,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好像他跟爷爷搬进来的时候,这张椅经已存在。
    他记起爷爷说过这张椅用的木材很名贵,不但造工精緻,而且年深月远,掉了它太可惜,于是便将它留存在家中。
    听爸爸说爷爷生前最喜欢,便是坐在这张椅上睡午觉的。
    起初我常深深不忿,赶在爸爸和姊姊之前坐到沙发上。可是总被父亲差遣取这个、拿那个,然后眼白白看着姊姊乘虚而入,夺取了我的位置。
    我都只得无奈地坐回那张旧木椅上。
    可是当我年纪越大,越来越爱坐在那里,渐渐不再跟父亲和姊姊争沙发坐了。
    我除了爱上那种清凉的感觉,木椅还予我一份不能言喻的静謐。年少气自盛,但跳跃的心灵却甘于栖息在这一张木椅上。
    木椅可坐一个半成年人,那时我虾着身刚好可以睡在上面。这张椅比床更叫人好睡,我记得很多时深宵看电视节目,无论内容如何精彩,也会不由自主地徐徐酣睡,没一回把节目看完。
    像这样一张旧椅子,本来也没有甚么特别可言。而我也没有发现他有甚奇怪之处。
    直到我十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终于发生,令我发觉这张椅,除了陈旧外,原来还有不可思议的灵性。
    那一晚,爸爸因公事要到内地,姊姊则因为随着同事去了宿营。我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我也是生平首次独个儿留在家中。
    那一晚我惯常地躺在木椅上看电视,不过往常当我睡着了的时候,总会被爸爸抱着回房间去,从未试过躺在椅上睡到天明。那一晚当然例外。
    我记得当时正值炎夏,天气十分闷热。晚上即使穿着单衣不盖被来睡觉,也会流得通身大汗。
    可是当我睡到夜半,矇矓中竟然感到有股彻骨的寒意透体而来。我感到全身都在颤抖,可是却无法清醒过来。
    忽然间,我听到四周好像有人声在移动,而且不止一个人,像是一群人。一群正在仓卒离开的人。
    我好想睁开眼睛去看,可是眼皮像千斤重的铁闸,说甚么也无法打开。
    过了不久,我的耳边响起了一把沙哑的老人家声音,说的不似是粤语,似是国内的普通话,又像乡间的俚语。
    总之就是无法听得懂,只能大概了解到对方正在催促我起来。
    虽然我也想起来,但四肢和眼睛实在无法作出相应配合。渐渐地我感到寒意加深,直透入心,冻得好像就在冰窟一样。
    我内心本能地响起了警号,意识到有危险降临,整个人经已清醒过来可是越清醒,越感到这种无法动弹的恐怖。
    我开始惊怕,开始挣扎,可是除了意识,我全身上下每条神经都彷彿失去联系,我连自己是否存在也不敢肯定。
    再过片刻,我又听到那老者在叫我。而且叫得更急,好像再不起来就会大祸临头似的。
    其实我也感到自己好像到了生死关头似的,可是无论我怎样挣扎,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我渐渐意识到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有股不可思议的外力在压着我,令我不能动弹。
    我忽然感到想起曾经听家中的女佣说过,夜半时睡着了无法动弹,是因为被「鬼压」了。
    我心想自己一定是被这种可怖的梦魘所压制着。但知道又如何,我始终无法摆「鬼压」。
    这时候我又再听到那把沙哑的声音在催促我起来,比之前更急,声音中好像带有一个死字。
    我心中大叫动不了,接着我感到身体在震动。这种震动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我躺着的椅子。
    我感到震盪越来越大,就像整个人被拋到波涛汹涌的怒海当中,不由自地惊叫了一声,人便从椅上滚到地上。
    「啪」这一下跌下来,非但令我身体四肢回復感觉,更加令我感到实实在在的痛楚。
    我还未定过神来,经已听到屋外四周传来消防车的警号声。我连忙走到窗边,衹见窗下早已佈满了消防车。
    窗的另一边,即是我家的隔邻,不断有黑色的浓烟涌过来。
    我听到楼下有围观的人惊叫:「隔邻单位原来还有人!」
    「是个小孩!」
    「小朋友,不要慌!有消防员会来救你的!」
    我终于知道了,是邻居单位正在起火。
    我登时心中惊慌地走到门边,只见黑黑的浓烟经已从门隙间冒进来。
    我不小心吸了一口气,经已咽呛不断,整个人感到天旋地转。
    再过一阵有火舌从门隙吞吐进来,我知道门外应该经是一片火海。
    我连忙退回窗边,但黑烟却似破门而入的野豺狼,直向我扑过来我慌忙惊叫。
    幸好这时一条水柱从窗外射进来,将扑过来的浓烟压住。接着有个消防员站在云梯上,缓缓来到窗边。
    他向我挥手大叫,我于是爬出窗口,由他伸手接我到云梯上。
    虽然只有五楼高,但是悬空在这支单薄的钢架上,我实在怕得要命。
    这时我已见火燄破门而入,开始侵吞我家,匆匆一瞽,竟见到那张折了脚的木椅,正倒在大厅中央。
    就像一个负了伤的斗士,正面对一群凶猛残暴的火狼,准备作殊死一战。
    同一时间,我又看到火光掩映暗角里,约隐约现地站着一个白发长鬚的枯瘦老人。
    我看不到他的脸孔,只看到他的手正在摆动,彷彿示意叫我离开。
    我落到地上,望向火场,心想如不是及时惊醒过来,现在应该已在火场里被烧成灰烬。
    大火救了一整夜,到了凌晨时份才被扑灭。我在医院里听到电台报导,知道隔邻一对老夫妻,经已在睡梦中被烧死了。
    下午时候,爸爸和姊姊都已赶到医院。由于我没有大碍,又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于是便让我出院。
    一家三口无家可归,惟有到爸爸的友人家中暂住。
    当晚爸爸罕有地抱着我睡,我感到他的心还未定下来,可以想像到他知道家里火警,儿子被送到医院时,心中是何等的惊惶担忧。
    到了第二天火场解封,我们重回屋里,眼见大门已成木炭,两边墙隔爆裂。
    惟有走到大厅时,却见那张倒在地上的木椅虽然被烧焦,但它身后的地方,却出奇地未有被波及。
    爸爸苦笑地说:「太好了。最小我们还净下半间屋可住。」
    我执起那截断了出来的椅脚,想将木椅残存的躯壳扶起。只可托了之下,烧通了的木枝,经已碎片般裂开。
    姊姊叫道:「这张椅不能再要的了,快拿其他有用的东四吧!」
    我很想告诉爸爸和姊姊有关昨晚的事,但却不知如何开口,若不是这张木椅及时「捨身相救」,我可能经已跟隔邻的夫妻一样,在沉睡里被烧死。
    我想那对老夫妻未必真的是在沉睡里去世的,可能跟我一样,因为不能动弹,最后被活活烧死。
    时至今日,那张椅经已灰飞烟灭,遗下的椅脚亦在搬家过程里遗失了。
    留下的,只有我这段惊心动魄的少年不思议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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