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结束后,他们就要毕业了。章修严见少年在一边安静看书,突然开口问:“你要考什么大学?”
    少年合上书,脸上好像带着点儿笑意。他说:“我吗?我和你一样啊,我也要考首都大学,以后我们可能还可以继续当校友呢。”
    章修严心里莫名有点欢喜。
    两个人回到教室上课。
    午后的风催人入睡。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少年趴到了桌子上,两条纤细的手臂微微弯起,弯成最适合枕着的姿势,脸蛋藏在里面,只让人看见他细柔的乌发。那头发真漂亮,乌黑柔软,风一吹来,它们就跟着风微微拂动,像小小的羽毛一样扫在人心里。
    以后还可以当校友吗?
    章修严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可真好。
    许老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章修严猛然回神,悄然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
    少年转醒,微微抬起脑袋,眼睛还迷蒙着,眼底带着点儿困意带来的水汽,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明明比认知中的人要大上好几岁,章修严却一下子把少年认了出来。
    章修严霍然站起身。
    其他人都齐齐看向他。
    他眼里却只剩下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虽然长大了好几岁,面容却天真犹存,高高兴兴地朝他一笑,蓦然让那段枯燥冷酷的岁月也都染上了美好和温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章修严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下更比一下快。他怎么会觉得,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十几岁的年少时光有人长伴身边,然后他们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学、一起开始工作——一起解决人生中遭遇的每一个困惑和困难。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大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修严睁开眼。
    四周变得很安静。
    再没有什么高三,再没有什么少年,再没有什么约定。
    他的十六七岁已经过去了——彻底地过去了。
    而梦里那少年的十六七岁还很远。
    强烈的渴望与强烈的失落交织在心头,让章修严久久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袁宁紧张地坐在章修严床前,紧紧抓住章修严冒着汗的手。他知道大哥肯定是做噩梦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一梦见可怕的东西,醒来后掌心就湿漉漉的,全都是冷汗。袁宁努力安慰章修严:“大哥不怕,做梦都是假的!”
    章修严终于缓过神。他侧过头,定定地注视着袁宁满含关切的眼睛。这两年来,袁宁交了很多朋友,平时也独立了很多,黏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梦都是现实的反应,可能在听袁宁说过“真想和大哥一起念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最后折射进梦里面。
    章修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回握袁宁的手,缓缓说:“我知道,别担心。”
    梦就是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他只是太渴望被人需要、太渴望和人亲近而已。这小结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闯入他的人生之中,才会这么快就搬进他心里牢牢扎根。
    只是这样的渴望终究不正常。如今一切都已回到正轨,章修鸣回来了,薛女士病好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袁宁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想要对方对自己有不一般的依赖、想要和对方有不一般的亲近,小孩子长大了就不该再允许他产生这样的想法。
    更何况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
    章修严松开了袁宁的手,绷起脸打发袁宁去刷牙,自己也下床换好适合外出的衣物。等袁宁从浴室出来了,他才拉开窗帘,让刺目的阳光洒满房间。
    天亮得真早。
    袁宁被阳光照得微微眯拢眼睛,适应阳光后才看清章修严严肃的侧脸。大哥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袁宁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章修严一下子离自己远了很多。
    见章修严到浴室里刷牙,袁宁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口罩。这边是市区,汽车尾气很多,早上的空气不太新鲜,出来时四哥对他说早上出来跑步要记得戴上口罩。袁宁准备行李时把章修严的口罩也准备了。
    袁宁麻利地给自己戴上。
    听到浴室门喀拉一声被拉开,袁宁穿着酒店准备的小拖鞋跑过去,仰头对章修严说:“大哥,我帮你戴口罩!四哥说到了这边要戴的!”他踮起脚,努力想把口罩带子挂到章修严的耳朵后。
    章修严觉得袁宁随时会扑进自己怀里。
    这个念头闪过时,章修严猛地退开两步。见袁宁茫然地看过来,章修严面色微顿,伸手接过袁宁手里的口罩:“我自己戴就好。”他见袁宁脸上带着点失落,更确定必须要严格要求袁宁独立一点。没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责,他也不能。所以他不能纵容自己,更不能纵容袁宁。
    章修严在袁宁的注视下把口罩戴上。
    袁宁懵懵懂懂。他发现自己和章修严之间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只能靠感觉去理解章修严的意思,章修严是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黏人、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太依赖他。袁宁心里酸酸涩涩,不过也知道了章修严的意思。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么软弱、那么爱撒娇。
    袁宁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不该一看到大哥就想亲近一点、更亲近一点。他露出笑容:“大哥我们去跑步吧!等大哥上了大学,我们就不能再经常一起跑步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脸上的笑,捕捉到了里面潜藏的不舍和酸涩。他心脏也跟着抽了抽,面上却只是“嗯”了一声,领着袁宁出了门。
    袁宁像平时一样注视着章修严高高的背影。他到章家才两三年,感觉却像过了二三十年。大哥说的话他都听,大哥让他独立一点他就独立一点,只要大哥还是他的大哥就好。
    袁宁跟章修严一前一后地绕着前面的长桥往前跑,金灿灿的太阳跃出了水面,照得江水灿然一片,清晨的雾气也随之散开。初秋的沁凉已悄然渗入风中,让袁宁觉得面上凉凉的,有点舒服。袁宁高兴地和章修严说起话来:“空气也没有四哥说的那么糟糕。”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还是掩不住话里的欢欣。
    章修严“嗯”地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腿比袁宁长,本应跑得比袁宁快很多,但这两年多来他早已养成习惯,不慢不快的步伐正好能让袁宁跑着跟上。
    “大哥。”袁宁喊。
    章修严转头看去,只见袁宁脸上泛着充满活力的笑容,白里透红的皮肤红润又有弹性,能唤起所有人的喜爱之心。
    “我真想一下子就长大,”袁宁觉得很矛盾,“可有时候又一点都不想长大。”
    “很正常。”章修严放慢脚步,看着袁宁额上渗出的汗珠子,忍住没抬手帮袁宁擦掉。他想抱一抱袁宁,又想起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于是在原地站定,目光与袁宁天真懵懂的视线胶着在一起,“有时我也想你一下子长大——可有时我又不想你长大。都是一样的。”
    袁宁本来觉得有点难过,听到章修严说的“都是一样的”,心里的难受和酸涩霎时间一扫而空。
    是的吧,都是一样的!大哥也是想和他亲近的,只是人总要长大,总要学着自己往前走,不能整天想着依赖别人。
    “我知道了!”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罗元良把小野猪们放上山时我也很难过,但罗元良告诉我,小野猪就该学会在山里生活,要不然长大了,白桦林藏不下它们了,它们就会被人抓走吃掉。所以它们必须学会使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必须学会使用自己尖尖的牙齿、必须学会捕捉猎物和躲避敌人。如果太依赖我们的帮助,只会吃被我们帮忙处理好的食物,它们是没办法自己生存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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