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家中非常热闹,什么人都来了。招福在前面开路,袁宁跟在他后面往里挤,挤到了最里面,袁宁抬眼看去,只见谢老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让窗边的绿植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疑惑今天谢老为什么不起来。
    袁宁心脏突突直跳,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去。有人注意到袁宁的到来,“咦”了一声,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孩子哪来的?怎么自己往别人家里跑?没看到我们在商量正事吗?出去出去,快点出去!”
    “就是,大伯一死,什么人都来了!”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满脸鄙夷,眼睛睨向一旁的护工,“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把工资都结给你了吗?大伯都死了,难道你还想敲诈不成?”
    护工眉宇间满是愤怒。谢老病了这么久,没一个人来看他们,谢老一去,他们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一大早都赶了过来。
    护工听谢老妻子说起过谢家那摊子事,对这些人实在没好感。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做的工作,实际上都是靠谢老才能有的,那些房产有不少还在谢老名下!现在谢老都不在了,他们没一个人考虑谢老的丧事该怎么办,都觉得财产该是自己的了,上赶着来分钱!
    护工守在床前。
    他已经向程忠、白律师还有谢老的好友们通过电话。熬到他们过来就好了——他们都知道谢老早已对这些所谓的“亲人”失望透顶,绝对不会分他们半毛钱!
    袁宁像是没听到周围的吵嚷声。他跑到床前,抓住了谢老的手。谢老的手本来就很凉,现在更冰了,还有点僵硬。袁宁用两只手抓住谢老的手掌,想把它捂暖。可是就像记忆中爸爸妈妈逐渐僵冷的手一样,再也暖不起来了。
    袁宁想起在去牧场前的那一天,他来和谢老告别。谢老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听到他的脚步声,像往常一样喊出他的名字:“宁宁来了?”谢老脸上带着慈和的笑,“要去牧场那边玩了吧?”他点头应是,和谢老说了好一会儿话。在他快要回家的时候,谢老突然说:“宁宁,我最近总是梦见你谢奶奶。她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看,当年我一见到她啊,就觉得她是美丽的缪斯。我多浑一个人啊,除了音乐什么都不会也不管,可当年我就是像被迷了心窍一样,一心要把她给追回家。你不知道,她那时候可受欢迎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我……”
    谢老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当年的温柔缱绻。袁宁听不太懂,却也觉得谢老所说的一切透着种氤氲的欢欣。
    那个时候,谢爷爷应该有预感了吧?
    袁宁抓紧谢老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有时候其实不是死去的人舍不得这个世界,而是活着的人舍不得他们,是活着的人那么地希望他们能留下——希望他们能一直陪自己走过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希望他们分享自己获得的每一个成就或者每一分喜悦——希望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以得到他们的抚慰和拥抱。
    所以,谢爷爷应该是开开心心地跟着谢奶奶走了。谢奶奶等了谢爷爷那么久,终于可以和谢爷爷团聚——他们不能太自私,想霸占谢爷爷更久。
    袁宁抬起手,用手背抹掉不断往外掉的泪珠。
    等擦光了眼泪,他伸手抱住沉默的招福,从招福安安静静的眼睛里看到了招福的难过。招福也有预感的,所以招福寸步不离地守着谢老,生怕谢老在去世之前再遇到点什么——比如眼前这些人。
    袁宁也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来的人不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张着嘴巴在说话,袁宁仔细地听着,却觉得耳朵嗡嗡响,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话。这些人本该是谢爷爷最亲近的亲人!
    “我爸爸是第二顺位继承人,我们这边分多点是应该的!”说话的人显然去研究过《继承法》,还说出个挺专业的词来,“这间房子该归我们家。你们已经住了大伯以前那个单位分的房子,这里你们不能分了。”
    “呸!为什么不能分?我妈妈也是第二继承人,现在男女平等!”另一个中年人梗着脖子争辩起来,“这房子现在多值钱,你说你们要就你们要?想都甭想!”
    “我觉得那什么基金会该停了,把钱都拿回来。”这人显然挺关心报纸上的新闻,从新闻上看过谢老资助音乐生的事,“都有闲心学音乐了,哪会缺钱?再给他们资助只会让他们好吃懒做等着天上掉钱!”
    “就是这个理!居然资助了几个人出国进修,我女儿也想出国呢!”应和的人不在少数。从谢老生病开始,他们就开始研究谢老有哪些财产可以分,像音乐版权这些他们不懂,房子、车子还有存款他们却是都看在眼里的。想到那基金会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出去,他们就肉疼不已——这简直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啊!
    谢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没一会儿,谢奶奶娘家那边的人也过来了。两边的人一见面,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就吵了起来。袁宁脑仁发疼,把招福搂得更紧。护工红着眼眶守在床前,把谢老、袁宁、招福都挡在身后,似乎想把那些不堪如何的争吵都挡在外面。
    袁宁迷茫地睁大眼。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起当初他爸爸妈妈那简陋的葬礼,除了那些被爸爸妈妈悉心教导过的孩子之外,其他人也都在说话。大伯二伯相互推诿,都不想拿钱出来把他爸爸妈妈下葬,更不想接手他这个负累,倒是争论起原本该分给爸爸的平房和地该由谁接手。。
    都是这样的吗?在很多人心里,利益比什么都重要吗?
    谢爷爷不在了呀!谢爷爷写的歌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他们只想到谢爷爷的财产,一点都不为谢爷爷的去世伤心呢?难道钱会比人更重要吗?
    闹哄哄的闹剧还没停止,白律师就带着公文包过来了。白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扫视着吵嚷不休的两家人。
    察觉到白律师的到来,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绷着脸说:“你被解雇了,这里不欢迎你,你赶紧走吧!”
    白律师说:“我的雇主不是你们。”
    “他已经死了!”另一个认识白律师的人用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
    “你们也知道谢老先生已经死了。”白律师冷笑一声,瞧向咨询过一点《继承法》就趾高气昂觉得自己可以接手谢老财产的众人,“谢老去世前到公证处立过遗嘱。有谢老先生的遗嘱在,一切财产分配都按遗嘱进行。”
    “谁知道是不是你假造的?”众人有些慌了,却还是咬咬牙顶了回去,“我大伯是个瞎子,你们爱怎么写都行!你拿出来的劳什子遗嘱,我们一个字都不信!”
    白律师懒得和他们多费唇舌,叫护工报了警。这边的巡警对谢家的家事早已烂熟于心,接了电话马上派了人过来,把高声叫嚷着的家伙通通制服。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刚才见谢老这边都是小孩,白律师又文质彬彬的,一点都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巡警一到,这些家伙马上怂了,一个更比一个乖。
    护工、袁宁和招福也被请到桌边。
    白律师当众宣读谢老的遗嘱。
    谢老把大部分遗产都划入基金会,由指定的基金会成员负责管理。这些成员无权把这些钱挪作他用,只有审核权和发放权,确保钱都用到有需要的人身上。谢家和刘家的人都躁动起来,想要开口质疑,又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往下听。
    “这座房子,”白律师把这边的详细地址念了一遍,“谢先生将它赠予郭兴旺先生。”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郭兴旺是谁?我们没有人姓郭啊!”
    袁宁望向一旁的护工。
    护工呆了呆,僵坐在原位,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就是郭兴旺。他能学医、能上大学,靠的是谢奶奶的资助,毕业后他听说了保姆下毒的事,拒绝了医院那边的邀请,执意过来谢老这边当陪护。为此很多人都不理解他,包括家里人和女友。这两年多来,他有时也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尤其是在收到女友结婚请柬的时候。
    可是想到谢奶奶对他的恩情,他还是坚持守在谢老身边。时间久了,他感觉谢老就是他的亲人,像他的亲爷爷一样。人一老就会像小孩,有段时间谢老血糖高了,很多东西都被限制着不给吃。谢老明里答应得好好地,一转头又偷偷地吃上一点解馋。有时候他管得严了,谢老会控制不住地骂他两句。过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绷着脸问他:“生气了?年轻人心胸要宽大点,别动不动就生气……”说的话绕来绕去,就是拉不下脸直接说对不起。
    听到谢老把房子留给自己,护工只觉得两年多来的记忆一下子涌到脑中,让他的眼泪霎时决了堤。
    谢老这个人脾气拧,性格拗,一生没几个亲近人。可是别人对他怎么样,他心里都记着。父母养育他、兄弟姐妹帮扶他,他一直都记着,出头以后也尽力帮他们。
    可什么都帮了、什么都做了,却只养出了一群贪心不足的白眼狼儿!
    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都去了,老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想而知,谢老活着该多寂寞——可即使是这样孤独的活着,谢老也还是记得别人的好——即使是拿着薪水作为护工陪伴在身边的,谢老也觉得他好。
    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这些人怎么就只觉得谢老脾气古怪、不好伺候呢?
    郭兴旺握紧拳头。
    白律师不管其他人的激动,继续往下念。后面的内容很简单,如果其他人有上门骚扰的行为,则收回他们目前所住的房子,并向相应单位举报他们这种违法事实。简单来说就是房子不让他们住了,工作也不让他们干了,既然那么爱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那就把肉也拿走吧,省得辛苦养活了他们还得继续被骂。
    这一条一念完,所有人都没声了。
    “我可以把招福带回家吗?”袁宁紧紧抱住招福,“我怕招福它太伤心。招福它跟着谢爷爷好多年了,我可以把它带回家照顾它吗?”今天招福一句话都没有说,袁宁很害怕招福也出事。
    “可以。”白律师说,“遗嘱里面有一条,有愿意收养招福、又有条件收养招福的,可以当招福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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