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爱军加快了脚步,约莫走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才终于抵达李家坳。比起树木葱郁、群山环抱的怀树村,李家坳可谓是满目疮痍,几座山被挖空了大半,只剩孤零零的半个壳子杵在那里,像是个被掏空的躯壳,在晴天烈日之下显得可怜无比。
    而在李家坳附近的原野上,一个个巨大的坑洞随处可见,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像条大裂缝,这都是过度采挖造成的塌陷。
    袁宁在一处深不见底的坑洞前站了许久,转头看向默立一旁的符爱军,突然问:“符哥你来过这里吗?”
    符爱军被袁宁冷不丁地这么一问,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对上袁宁认真的目光,符爱军才说:“来过。这边是最严重的,但别的废矿其实也差不多。县里穷怕了,有点好处就把开采权卖了出去,开采人像是蝗虫呼啸而过,把每一处矿产扫空,填满了一些人的口袋。”他冷笑着说,“至于给当地留下了什么,谁会在乎?”
    袁宁没说什么。接触的时间虽然还短,但他能分辨符爱军是怎么样的人。虽然十几年没从这穷县挪窝,甚至一直在县里坐冷板凳,符爱军的血却一直都没冷下去。即使做不了什么,符爱军还是把县里的种种问题都看在眼里。
    有这么个“县情百事通”在,他想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袁宁含笑说:“走,麻烦符哥带我去见见李家坳的人,我看看能不能买下这些地。”
    第251章 相聚
    袁宁和符爱军绕过李家坳的坑洞, 进了李家坳的村子。李家坳家家户户都姓李, 房子都是泥砖堆的, 有的因为太久没人居住已经塌了,露出里头空空荡荡的屋架子。隔了很长一段路, 才能看到一两个小孩。他们被晒得很黑,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坐着,有的脚上还拴着链子, 像一只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袁宁微微皱起眉,目光扫过那七零八落的大门和窗户。这样的情境,袁宁不是第一次看见,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看见,可每一次见到袁宁都无法抑制地想, 自己是不是做的是不是还可以更多一些。
    他很幸运, 小的时候有袁波他们护着, 后来有大哥护着,长大以后认识的都是良师益友。哪怕想做些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 哪怕想和自己的大哥在一起, 依然没有人责难他。
    袁宁希望这份幸运可以传延下去。
    袁宁问:“这边的青壮都出去城里工作了吗?”
    符爱军说:“有的是,也有的单纯地跑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残, 老的跑不动了, 外头的废矿又危险, 所以有的老人就拿狗链子把孩子栓起来,不让他们到外面去玩。时间久了,一部分孩子就变得呆呆傻傻的, 也有真的像狗一样疯疯癫癫。”
    袁宁早就猜出了大概,听了还是有些难过。哪怕现在国内发展得这么快,还是有很多地方落后得让人难以想象。
    这些年纪这么小的小孩,哪个不是爱玩爱跑的?现在一天到晚被人拴在家里,不疯不傻才怪。袁宁说:“他们不去上学吗?”
    符爱军说:“没有老师愿意来这边。村里也有些小孩出去念书,每天来回要走四个多小时的路,村里一个老头子弄了台快报废的拖拉机,天天突突突地开着送他们去学校,送到了就在那里摆摊,赚点柴油钱。”他神色淡淡,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人的境遇,“至于剩下的这些,要么是连书钱都拿不出来,要么是还没到入学年龄,而年纪再大些的大多不想念书了,跟着家里人去赚钱,大多是下矿挖煤,一天拿个十来块。这些狗皮倒灶事儿,哪里都有,你管不过来的。”
    袁宁沉默下来。他也知道即使推广义务教育下乡和医疗下乡,很多地方还是建不起学校请不来老师和医生。
    人哪里都不缺,人才哪里都缺,要把人都变成人才还得走很长一段路。
    袁宁说:“能管一件是一件。”他从来都不是有大野心的人,他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符爱军没再多说,领着袁宁去李村长家。
    李村长比怀树村的村长要年轻一些,只是一条胳膊没了,是年轻时采矿时弄没的。他有过媳妇,跑了;有过孩子,在矿洞里玩时遇到突水,哗啦啦的地下河水喷涌而出,把他儿子淹没了,过了好些天才在外头的河里头找到尸体。
    李村长哭过,自怨自艾过,也曾经觉得了无生趣、不如死了算了,后来熬过来了,收拾好心情,勉强管着一村子的老弱病残。
    没办法,在留下来的这些人里头他已经算是强壮的了,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了的。现在留下的那些,若是在外头打工的儿女有本事,少不得也会把他们接走。
    这里已经不是他们的家——这里已经长不了庄稼长不了草,养不了牛羊养不了鱼,到处都是坑洞,到处都是煤渣子矿渣子,一下雨,那泥水都黑乎乎的。以前修的路已经烂了,但这儿已经没有宝贝,也没人愿意再修。
    这鬼地方,若是能走谁不走?
    李村长晓得袁宁两人刚从怀树村那边过来,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们都笑那老小子傻,有钱不赚王八蛋!现在我们钱也没有,地也没有,山被挖空了,地塌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到这会儿才知道,那老小子才是对的。”
    袁宁劝慰了两句,开门见山地向李村长表明自己来意。
    得知袁宁要买地,李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神了很久。等回过神来,他才说:“你真的要买?这里可没有矿了啊!什么都被挖光了!种东西也长不了,”他叹息,“有钱拿是好事,可我也不能坑你啊,娃子。”
    袁宁说:“我买了有用处。”他将自己的打算给李村长说了一遍。
    李村长被说蒙了。
    袁宁说:“您放心,这事儿我亏不了。就算做不成,也会想办法把这些坑洞给弄好的。”
    李村长见袁宁神色从容,不像在说谎,沉吟了一会儿,点了头,说:“如果你真的想买这片地,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些别人,到时候商量完了给你打电话。”即使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这些地依然是村里的公共财产,要租用还是得所有人一起表决。
    袁宁说:“成,我等您的电话。”他笑了起来,“带我去废矿那边看看吧,我拍点照片,给我老师和师弟师妹门立项用。”
    李村长激动地领着袁宁出去,一路上有老人好奇地探头看向他们,但都没有上前来说话,满布着皱纹的脸庞上有着风霜和麻木。
    袁宁拿着相机对着那些或深或浅的坑洞拍了一批照片,还和李村长走了一段还算完好的巷道。
    李村长介绍道:“那些采矿商人退走时,把好的木料都取走了,挖的时候又没有经过规划,巷道挖得杂乱无序,抽了用来制成的木架子之后很多地方就塌陷了。那些都是没良心的黑心人!”
    袁宁走了一段路,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和李村长一起折返。巷道里又窄又暗,连空气都透着压抑,袁宁重新见到阳光时感觉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
    对于李家坳的许多村民来说,他们过去有三四十年都在那样的地下巷道里讨生活,他们的脊椎、肺脏、眼睛都陆陆续续出问题,等矿藏挖光了,他们的身体也垮掉了。偏偏他们几十年都只学了这么一门技艺,所以又把这门技艺教给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以此谋生。
    等袁宁从废矿回来,符爱军不知从哪叫来辆拖拉机,坐在拖拉机后头抽烟,还是他喜欢的老烟,白纸把烟丝一卷,点上火,远远就能闻到那股子呛人的辣味。
    袁宁微讶:“这拖拉机哪里来的?”
    符爱军说:“有个熟人在隔壁村,我打电话叫他开来的。现在他去放水了,回来就叫他送我们回县里去。”
    袁宁点头。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坐到拖拉机前面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想瞅瞅它是怎么开的。符爱军的熟人一回来,他马上开口向对方请教。
    对方也不吝啬,大方地教袁宁怎么开。
    于是袁宁向李村长道别之后,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沿着坑坑洼洼的旧路回县城。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坐在后面的符爱军连烟都抽不安宁,扶着铁栏站稳,免得自己被抛出去。
    拖拉机回到县城,符爱军被抛得七晕八素,袁宁却还是精神奕奕,一点都没觉得路难走。
    入了县城之后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旁人远远见到开车的是个脸庞新嫩的年轻人,都觉得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看过了以后他们就更挪不开眼了,觉得这年轻人长得实在俊,比他们见过的年轻娃儿都俊,要是自家有女儿保准都想把女儿嫁他。
    会开拖拉机呢!
    有一门技艺傍身,到哪儿都不会过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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