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照相馆的师傅到了江公馆。他是应了老爷的嘱咐,来家里拍全家福的。
    程清漪穿着要么是深色的端庄沉郁,要么是清淡素雅。她本来穿的是一身暗朱色的裙褂,老爷瞧着太沉闷,让她换一身颜色明快些的。她只得回了房间,在衣柜中看了许久,由保姆伺候着穿了一身不常见的白底勾珊瑚色花纹的旗袍,剪裁样式在当时是时兴的。她也不是考虑这些的年纪了,只是由着保姆给她上了点胭脂水粉,雪花膏抹了许多。托她那个继子的福,程清漪现今看了那银色的小圆盒只觉得分外不正经,怕不是该用在别处。
    出来慢慢走到堂屋,她看到了今日提早回来的江愖。他手中是赭石色的西装外套,惯例不爱抹头油的他看上去颇为俊朗随性。程清漪不爱闻那头油的味道,江愖偶有一次稍微用了点,被她故作娇嗔地抱怨了一番,这之后便再没碰过。他看见了拐角处露出大半截身子的程清漪,原先仅仅是一派平和沉稳的作风,目光却极快的柔和下去。
    老爷还在与他说,不必再特意换一身中式的衣袍,如此这般很有年轻人的精神气,一看就受过进步教育。他看到了程清漪,一双勉强有些人气的沧桑混沌的眼珠死了下去。
    “去把阿泓抱来,在这里干站着像什么话。”
    程清漪微低着头,应了声“是”后离开。阿泓三岁了,如今在开蒙。不晓得老爷是如何想的,这么大点儿的小孩读那么多书,后来累倒发了烧,程清漪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一边在阿泓睡下后止不住地掉眼泪跪着求老爷。老爷不觉得有什么错,话中依稀透出江愖更加严苛的童年,最后徒留对阿泓这个败儿,程清漪这个无甚用的慈母的不满意。后来还是江愖去讲了两句,这事才作罢。程清漪看着小男孩在窗边吹风车,吓得连忙去抱他。她抱不动已经是个大胖小子的阿泓,还是他自己慢慢将两只短腿落地。
    “阿娘不怕,那窗户是关着的。”他偏过头看较往常颜色多了些,更漂亮的母亲。对于阿泓来说,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是他的哥哥,最美丽最爱他的人则是母亲。“我在玩风车。”
    “以后不能这样。”程清漪浑身出了冷汗,将阿泓抱住,又唯恐勒着他,然而她瘦胳膊瘦腿,又常见靠汤药调理,那力道根本不大。“阿娘的意思不是让你不玩风车,你要离窗户远点,知道了?”
    程清漪觉得后怕,因为当她看着窗户时,既是在想着每周一次的外出,同时也总幻想自己已然决绝跃下,栽在那花园中,血肉溅在花花草草上。但她还有阿泓,她要和她的阿泓在一起。
    “知道了,阿娘别哭哦。”
    “阿娘不哭。”程清漪顺着他肉乎乎的后背,在乳娘来时站起来。“你不能让阿泓去窗户边儿上,那里很危险的。”程清漪从来都不会疾言厉色地对待下人,但即便如此,她也得不到尊重,只有管束和揭发。阿泓的乳娘算是为数不多待她平常的,或许是因为她对阿泓也有感情。“你若是要出去,把他照顾好了再走,或者一道带去。我不能时时看着他,你多点心,好吗?”
    “是,夫人。”乳娘道,“我疏忽了小少爷,夫人怎么责罚都行。”
    “……不了。”程清漪低下头,看着依偎在自己怀中的男孩。“阿泓,你还记得吗?我们今天下午要拍全家福。”
    “知道!”阿泓高兴地说,“阿娘看我穿的衣服,是不是和哥哥有点像呢?”那是一套煞有介事的小西装,程清漪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刚刚看到阿泓扒在窗边心急,都没注意到。“我和哥哥说了后,哥哥今天早上就给我了!”阿泓立马解答了程清漪的疑惑,稚气地转了一圈炫耀。
    阿泓非常害怕老爷,但很崇拜亲近江愖,就像是用他填补了生命中的父爱似的。程清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因为她与江愖的关系不纯,这才想得如此荒谬不堪。
    她拉着阿泓走着。“那,阿泓早上有没有好好谢过哥哥呀?”
    “嗯!”阿泓用力点头。
    穿过幽暗的,即便是白天也难以透进光亮的长廊,程清漪和阿泓的聊天声逐渐消逝。在亮光照射的堂屋内,佣人穿行着,摄影师调试着摄像机。老爷坐在椅子上,旁边是空的。他对于程清漪迟来非常不悦,但碍于江愖,在场还有外人,他便暂时作罢。程清漪遵循摄影师的话语坐在老爷旁边,尽管如此,她还是与自己的丈夫有一小段显而易见的距离。不过,看摄影师的意思,他本就想让最小的阿泓坐在中间。
    阿泓独自爬上椅子很困难,程清漪和抱不动,本应让佣人帮忙。江愖绕到前面,手放在阿泓手臂下轻轻一托,便将阿泓抱上了红木高椅。阿泓看了一眼程清漪,然后像是要让母亲表扬似的,大声说了句“谢谢哥哥”,然后凑过去让程清漪摸头。
    程清漪忽然有些无措了。老爷正严肃地看她,希望她做出得体和睦的反应。至于江愖,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柔情满溢的,此时却多了些笑意。
    众目睽睽之下,程清漪微微抿唇,轻轻摸了摸阿泓的头。
    摄影师从黑布下出来,感叹着。“兄弟虽然年龄相差大,但关系真好。江先生和江夫人真是教导有方。”
    教导有方?教导到床上去么?程清漪低声让阿泓坐好,不去与江愖对视,眉目间沾染些烟雨丁香般的哀愁与郁色,即便是白衫上的点点珊瑚色都难以净数抹去。江愖站在座椅后,手搭在椅背上。他似乎隐隐在程清漪那边多点,因为程清漪只需要若无若无地一瞥,便能看到江愖腕表反射出的光,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松木香气。
    摄像机闪光只有一瞬,却将面前的场景永久地留在了照片上。年轻美丽又依稀有些局促的夫人,苍老而精神矍铄的当家,俊朗得体的长子,活泼可爱的小儿子。怎么看都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四口。
    程清漪后来在江愖的票夹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家中的事从来都是男人做主,在她这里从来都是渺无音讯。江愖后来给她看了照片,但她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
    身后的青年将被子往她身上盖了盖,支起上身后,用裸露的手臂将她揽得近了点,吻了吻她的耳垂。他看着程清漪往里头翻,就像是不放心丈夫忙着检查的妻子。她在夹层里看到了那张旧照片,那时的她很年轻,穿着学生装,齐肩的长发颇有些学生气地垂落着。那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照片。
    “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江愖在她耳边呢喃,一边顺着她的头发。“……我就想看看你。”他的语气平稳而温和,仿佛他并非在与程清漪调情。
    “你看了后是不是觉得,这人着实可笑得很。”程清漪又看了那张黑白全家福上的自己。穿着颜色明快的衣裳又怎么样,留下的只有一件黑白的轮廓,然后是被包裹其中几近窒息的她。她已经不知道如何真心快乐地笑了,因为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
    江愖缓缓地叹息出声。“怎么会。”他说,“这怎么能怪你。”他轻轻握住程清漪的手,手指触碰上照片中那张沉默又阴郁的脸。她仅仅不想完全地在这世道枯萎,便已然用尽所有的气力。“不能这么算。不可以。”他否认,“是旁人的错。世道对你不公。”
    程清漪笑了,重新将照片放进去。“你错了,他们都没有错。”她转过身,抱住江愖,不着寸缕的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这都怪我。怪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读些破书,然后自以为是地俯瞰这世道的女子。我被摆一道啦。”她的声音带着轻盈明快的韵律感,却像是在哭。她的手摸上江愖的胸膛,找着他的心脏,然后侧耳听上去。“你还年轻,小心点,别叫心早早地死了。你有理想,这多好啊。比没有好太多太多了。”
    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着,那是青年人正值青春的生命力。“你抱太紧了,我身上疼。”程清漪不满地小声说着,在他怀里蜷着,然后勾着他的脖子亲他。她像只小兽一样无章法地轻舔他的下嘴唇,仿佛对真正的亲吻一无所知。于是,江愖低下头,与她吻成一团,直叫她成了一滩连绵的春水。分开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无垢纯净,如果忽略她眼底化不开的愁怨,恨意和忧郁的话,她好像真的爱上了这个留洋多年,风度翩翩的继子。
    江愖知道,他的继母是个高明又拙劣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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