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死了的头几年,关于边途的死,关于“他是一中应试教育的英雄,是项羽”的渲染事迹里,游鸿钰一点不沾处于边缘的故事演说者的注意。
    就像边途的葬礼她没参加一样。
    唯有他找上李青燃,边途身边最亲近的人,听李青燃叙述,游鸿钰才变得格外举足轻重。就算李青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添油加醋地和他渲染一番,也少不了最初的事实痕迹。那李青燃可能真是观察到了什么,甚至还亲眼过游鸿钰做过什么,才可以这么笃定地认为游鸿钰是边途死亡的间接原因。
    然而游鸿钰如今甚至受边途这群“遗”友里的信任、青睐和依赖。
    真是默默不闻做好事、亲和、礼貌的游鸿钰啊。
    李青燃见邱叙表情微动,于是他不再继续说当时情景。
    ——因为他逮到了绝佳的赎罪时机。
    ——“我一直觉得,是我让她去看现场,让她吓傻了,是因为这件事,三个多月前,她看到那个在长江大桥自杀的人,才会突然昏厥。她父母是因公殉职,她当时不在场,没见过那些糟糕的画面。”
    “你怎么那么确定,她不是因为仅仅因他的尸体,而是其他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离她而去,才感到死亡的可怕。”
    李青燃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眯眼,他声音放轻,“她现在,真的,已经会感受到死亡了?”
    这话有点怪。邱叙等了几秒。
    但是李青燃没想继续延伸,而是说另一个件,邱叙难以想象讲话安排事情的李青燃可以这么没条理。
    李青燃垂下眼睫,语气认真而缓慢,“我那么确定,是因为她在她父母辞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节我在街上见过她和她大伯一家,我还在奶茶店和她聊了一会,其实那会她状态不算特别差。据说她当初从学校赶回来处理父母的事时,非常冷静。”
    他不理解李青燃为什么觉得游鸿钰“冷静”。
    李青燃不是这种缺乏理解力的人,不然他不会和李青燃成为“半个朋友”。
    哦,李青燃那条会同情游鸿钰的通路关掉了。
    嘶,看来,这两人私底下关系,还有点糟糕。
    可是,“她非常冷静。”
    邱叙却从他话里每一个字,都感到痛苦、揪心、难熬。
    游鸿钰就像她说的,“会忘掉不开心的记忆”,她甚至现在都没想起来,有个陌生的男生,一直在那场她已经参与操办、自己迎宾的白事会上忙前忙后。有个人一直在时刻保持着招待供应,缺的东西总是很多,一会儿是纸笔,一会儿是安排鲜花篮摆放处,一会儿是一瓶饮料,一会是一沓白包,一会是一排塑料凳子,一会儿是引导客人步入前院后应该找谁,还有时是看着小孩子别到危险的地方。游鸿钰足有四天没睡觉,他也就四天没睡觉。
    她那时候看起来精神也非常好。但是她家,除了她,谁来做这些?那时候礼貌的游鸿钰又不礼貌了,她一个人都没客气地言谢。邱叙或许悲伤秩之于,还是有一点心思去找她讲话,哪怕讲两句就好。
    但是他觉得游鸿钰变得非常陌生,那个据说是“三代独女”的游鸿钰被从小宠到大,那个他曾经看到,会在家人面前偶尔流露出一点娇惯、任性的游鸿钰,变得非常无懈可击。
    四天里第一天,她这样,他觉得正常。到了第四天,甚至也给他一种错觉,他完全不需要出现在这里帮什么鬼忙。
    但是游鸿钰后来完全记不得葬礼上出现的人。如果脸盲也正常,可是直到她和他走出人工梦境,快速办理出院手续,他们一起见到游鸿钰的伯父母——这对早在葬礼上知道邱叙的夫妻。一开始她伯母一路“好小宝啊,我的小灾星。”地抱着游鸿钰左瞧右瞧,游鸿钰还在嘻嘻哈哈笑,说我都多大了。之后他和她伯父伯母聊天,她整个人都在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聊天,露出疑惑的表情,目光发空。在伯父母要和她说这是谁,介绍道,“这就是两年前……”
    游鸿钰突然就岔开了话题。
    两位长辈自然不敢继续往下提葬礼,就是那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俩一路走出医院大门。
    现在想起事,邱叙又有点坐不下去。
    他直接拿出手机就问游鸿钰在干嘛。
    然后发现游鸿钰早就给他发了一个蛋挞烘焙出炉的照片,配小狗开心表情,“于老师烤的蛋挞,她好厉害!”
    邱叙回复:于老师厉害,夸人小狗特别可爱!
    邱叙回完消息,知道了,原来游鸿钰忌日扫墓结束后,是去找于璟玩,还要在她家留夜。他不自觉微笑。
    手机放下时,邱叙嘴角的笑都还没消散,而李青燃正愣神看自己。
    他想起来,应该质问:原来你李青燃让我去人工梦境,不是叫我去谈恋爱,而是要替你戴罪立功。
    就为了你那点捕捉不定的歉意,还要让我感谢你?
    李青燃,你为什么那么自信,没有你制造的这次巧遇,我也可以制造一百次,直到她正眼看我。
    邱叙抬眼,看李青燃。
    李青燃皱了下眉,他的身体迎桌伏近,直视邱叙。
    邱叙想喝酒,甜甜的液体让他忍不住想再喝一口——李青燃表情非常认真和严肃,还有点……久困的闷烦?
    所以邱叙身子也往桌前靠,垂下眼睫,一个温静的倾听者形象,其实是在控制身体,和虽然看起来很干净的实木桌沿保持距离。
    李青燃头微微垂下,他斟酌自己要和一个男性表达情感的措辞。李青燃自己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那感受因为在一个十几岁的人经历因第一次触及“死亡”而炸裂开来,余震强烈到到无法被忽略。
    但是,两个大男人之间,半个朋友之间,交流心情?
    这时,那个反放的手机壳装下吉他拨片的电子设备响起。李青燃比邱叙还先在手机开始桌面震动出一条明显痕迹时抓起手机。
    邱叙没听见李青燃叹气,反而如释重负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机,看向他说,“抱歉,接个电话。”往日那个平静且唯吾独尊的李青燃开始讲电话,气度犹如发号施令。
    讲好一会电话才挂,李青燃感到喉舌微微干燥,他走去旁边吧台给自己弄一杯水,邱叙抬起酒杯,看李青燃倒水,抬起盛热朗姆的酒杯,抿一口。
    ——不对,温朗姆。
    邱叙把脑子交由那实在轻微的酒精,才可以如李青燃希望的那样,做出一个被成人之美的之后,十分亲近李青燃的态度。
    他需要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简单,不过压下去的情绪早已窜进大脑,无意间还抵到他喉舌像咽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要忍耐。
    游鸿钰高一被欺负后,可以忍耐两年多直到看边途死,他怎么不可以忍呢。
    现在游鸿钰处在墓园扫墓的第一排嘉宾席列,是在观看什么呢?
    邱叙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李青燃。
    一瞬间,某种感召,又像劈开云层的光耀照临他身。
    ——哦,原来不是他自己想来见李青燃,而是在替游鸿钰见。
    他不再微笑,因为他回想起游鸿钰那种听人说蠢话时,身姿是倾听,但面部表情是白板式的冷漠。
    因为他邱叙自己想直接走了,回龙磐山陵园,按照记忆路线回去,对着那黑色墓碑就是一通乱砸。
    但游鸿钰不会。
    亲和的游鸿钰会在听人说蠢话的全程,保持有节奏和安排的点头、微笑、侧耳倾听、恍然大悟。
    这时,邱叙忽然发现自己桌面,靠近右手边,盛满温热朗姆的玻璃酒杯下,仿佛压着一张牌。
    他设想自己会伸手翻开那张只出现自己在自己构想中的牌,他得谨慎地拿起。
    他翻开,果然,抽老千一样心想即现:牌斜角刻一对红块老A,牌面画的是在边途房间的瓷砖地面,一个高一的邱叙揪拽起途领子,把边途的嘴齿打得稀烂,他打到一半,嘴中大喊,“不准说游鸿钰。”
    这张牌面也许,非常帅气。
    在不知道“忍耐”为何物之前,他曾以为,那张牌会出现在,未来对游鸿钰的某次回想人工梦境的某处不对劲之处的回复,当游鸿钰问他,“为什么在我第一次扒开你裤子验货时,你会问我‘有五厘米了’吗?”时。
    ——如果忽略上面那个高一的邱叙脸上狠绝到有点阴的表情。只有邱叙自己知道,另一个知晓的已经入土。
    虽然邱叙可以忽略他是揍人揍到一半,才大吼,“不准这么说游鸿钰!”。虽然其实是因为,打到一半,他才有感觉,原来自己第一次在出格打野架,那打架完全没按教练所说“三招内制服不会打架的对方”的指令。虽然他喊了这句正义的话以后,他早就主导的拳头挥锤砸撞,还是没随他话语,他整个人都在分裂,他甚至觉得自己听不到边途的吼叫,势微的吼叫,他只听得见一本本美漫撕毁的声音,那时候最喜欢的《蝙蝠侠》珍藏漫画撕烂,布鲁斯韦恩惩治哥谭坏人,他打架,却从不会杀人。
    二十四岁的邱叙有些慌神,忙不迭把这张陈旧的牌面旋转,双手捏紧那张牌,折痕已经很明显之际,他看向四周,没有垃圾桶。该死。他快速塞进自己外套内侧口袋。
    他看向咖啡馆木桌,随他表情愈发变得冷淡平静,他和李青燃之间,出现一沓供他们摸起来的扑克牌。
    他右手下意识抓握了下左手欲伸的手腕,然后他快速放下,赶紧去抓握玻璃酒杯,用那点轻微酒精的快感盖过回忆起来的,那种纯粹的快乐。
    ——拳头和脚腿都随丢力,脱离掌控的快乐,纯粹地一下下往别人身躯上砸的感觉,那爽极了,他的血液疯狂翻覆,肺泡里鼓涨破生,周而复始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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