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调的高速公路,不间断的阴雨,载满人的长途汽车沿着一成不变的直线往前奔跑着。司机在单调与无聊中感到睏倦不时的袭来。「开车要小心,一定注意安全……」当司机坐到驾驶座前,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挡风玻璃,而这辆长途车却仍如脱繮的烈马在高速公路上狂奔。「雨天路滑,一定要加倍小心……」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也对他说过这句话。
    车顶绑满了沉重的货物,每次的转向那不安稳的重心都试图衝出车身,飞到左边,或飞到右边。「严禁超员超载……」当司机出车前,不知道他的老闆是否对他再次强调安全运营的各种守则。
    事情的发生除了偶然以外更多的则是必然。
    一辆轿车没有任何徵兆的脱离了它应有的轨跡。那司机也许是突然发现即将到达出口,大胆又冒进的想法使这辆在复杂路况下高速行驶的轿车瞬间减速并转向右侧车道。而那司机对这轿车的性能太过高估,失去抓地力的轮胎同时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轿车侧滑着直接奔向最右侧的道路护栏。这辆轿车至少在此时却是幸运的,司机并没有高估自己的驾驶水平,他略带神奇的将车救了回来,在距离护栏只有十几釐米的时候。这轿车里惊魂未定的司机显然不会想着望一眼后视镜,看看他冒失的变道举动带来的真正后果。
    如果你足够清醒,那么当突如其来发生在你面前时,你至少可以拥有稍微多一点的反应时间。如果你比清醒还要亢奋,那么这一点点的时间在你看来也许会漫长一些,比如一秒鐘感觉会像是五秒鐘。你可以尽情的思考对策,并执行它。然而单调、乏味、漆黑的四周,对于一个略显疲劳的驾驶者来说,则绝不可能使他感到亢奋,也不太可能让他足够清醒。当这个长途车驾驶员的思想正游离在不知何处之时,他的思绪被那辆拥有匪夷所思行驶轨跡的轿车拽回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一辆轿车从自己车前擦过,横跨整个道路的宽度,坐在长途车里的司机选择了最为普通的下意识举动。他猛踩下剎车,并急打了一把方向盘。可是他忘了自己这辆重心很高的长途车正在溼滑地面上高速行驶着。
    首先脱离地面的是左后轮,它对身下支持着自己的地面毫无留恋之情。随后发生的事情,显然只与最基本的力学规律有关。右前轮胎对突然的巨大压力搞得措手不及,它很爽快地将自己爆掉了。铸铁的轮轂挤压着沥青地面发出惨烈的嚎叫,很快固定它的车轴也断裂了。一发不可收拾,左前轮和右后轮发现它们无论多迷恋地面都已经没有机会。汽车的右前立柱却不曾想自己能有机会与地面进行美妙的接触。整个右侧的玻璃在与地面的撞击下粉身碎骨。而倾復的演出却只是结束了第一幕。愉快的水膜滑行在挤出几个乘客之后不得不终止,车尾即将超越车头的时候,却不小心撞上了道路外侧的护栏。这下本惊慌的车头再次高兴起来,但它也只是有准备笑的时间。短暂的瞬间根本来不及笑出声,幸灾乐祸的车头也有幸体会到了护栏的酥脆。随后无论是车头还是车尾或之间的任何一个部分,它们都不得不翻滚着将自己掀进高速公路外的沟渠里。
    水。这是什么水?河水?湖水?还是低洼里的积水?水,只是涌了进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许宏在混沌中醒来。黑暗,只有些许的光亮。嘈杂,那才是一切的声响。那是水,又或是雨。但这是哪里?门在哪里?窗户在哪里?一切在哪里?哪里是上?哪里又是下?
    他躺着,身体扭曲着,泡在水里。是的,那是水,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伴随着腥味,水敲打着他的嘴、鼻子和耳朵,将泥土和沙子留在里面。有水的地方肯定是下,那么另一边肯定就是上。水越来越深,淹没了他的鼻子,张开嘴则淹没了他的嘴,他已无法呼吸。而费力抬高身体也无济于事,在他的身上是一个人和一件沉重的行李,他被彻底的压住,动弹不得。挣扎,儘量的挣扎,挤出哪怕几毫米的高度,给空气多一点点的空间。为什么所有人都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任何生机?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就如在那莫名其妙的一夜之后,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帮他一把。他只需要一个人的一个手臂,将他拉出这个泥潭。但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一个人。
    光亮。他望着头顶的光亮。从星星点点,到一大片。那里是车窗,一大片失去玻璃的窗户,在他的头顶上。他用尽体力,将压到发麻的胳膊抽出来,举起来,伸向头顶的光明。他希望那里会有什么东西,但他什么都没有抓住,手中依旧是空荡的。他失望了,他愤怒了,却没有绝望。他用身上唯一能活动的东西,那个刚刚被拔出来的手臂,使劲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然而他得到的却仍然没有任何。他没有放弃,他选择继续,而他终于有所回报,自己另一隻手臂得到了解放。哈哈!他吶喊起来,嘲笑起来,压榨着自己的肌肉,对抗着身躯上的压迫。他成功了。他站起来了。他奔向头顶上的那个巨大的光明。抓住任何可以抓的东西,踩住任何可以踩的东西。他不知道手中是什么,更不知道脚下是什么。他只顾往上爬,从那破损的框架中出来。
    风,掠过了他的头顶;风,清扫了他的耳廓;风,覆盖了他的全身。紊乱的光斑在眼前闪烁,他的眼却仍是模糊的。他的手支撑着,脚支撑着,他知道自己爬了出来,却望着前方、望着地面、望着周围,总认为自己会跌落下去。也许他应该直接跌下去。他静止在那,如同一尊雕像,努力感受着四周的感受。那是雨水在敲打自己,那是路上汽车的灯光。那是……耳边,除了风、除了雨、除了汽车的引擎,他听到了人们的喧譁。
    有人在叫喊:「天哪!爬出来一个人。」更多耀眼的光芒照进了许宏的眼中。而另一个更接近的声音说起来:「喂,你没事吧,我们帮你下来。」许宏的脚或手再无力支撑自己,他栽下去,栽向车外一群人的身上。许宏想明白了,这是一场车祸,而他是倖存者之一。
    模糊的记忆中,他不再感觉到风,也不再感觉到雨。模糊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许宏对这人影说了一句:「谢谢!」那身影停在了他身边,一个年迈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傢伙,还能自己爬出来。你的确应该感谢,感谢这个随机的却又规律的宇宙。」许宏眼睛里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给他说话的人,他所在的地方,他看清了。那人不是医生,这里不是救护车或医院。许宏抚摸着身下的真皮座椅,柔软、弹性、半仰着。那靠背厚实,颈託正让他的脖子享受着放松的自然角度。那扶手宽大,他摸到外侧的一排按钮,许宏赶紧将手缩了回来。他的四周,全都是这样的沙发座椅。看到两侧的黑色车窗后,许宏想明白了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这是一辆极为奢华的中巴车,只在电视上才见到过。他感到了抱歉,因为那沾满全身的泥水显然已经弄脏了这车中的地板以及座椅。「对不起。」许宏又说了一句话,他看向了站在旁边的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那老人笑了:「对不起?如果你错了,而你又是宇宙的一部分,那宇宙不也错了?」许宏的思路被这老人的话牵走,他认为自己从哪里听过类似的说法。很快许宏想到了一个名字,他脱口而出:「弗朗切斯科·格雷科。」老人注视着许宏:「真没看出来呀!小伙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竟然知道这老傢伙。」许宏低下了头,他自认为是一个被命运坑了的人,他自认为和命运抗争过,他自认为失败了。再次抬起头看向那个目光尖锐却满脸笑容的老人,他的痛苦写在了脸上:「我与命运的战争,以我的惨败而告终。」老人脸上的笑容被严肃的神情取代:「你怎么知道失败了。」
    姜鸿找回自己的意识时,却并不确认自己是清醒的,他感觉自己丢失了一段时间。眼前出现的是高速公路边上的农田,身上感受的是从头到脚的雨水,耳边听见的是一声声的吶喊:「喂。能过来帮个忙吗?」他愣了很久,才明白那声音是在喊自己。站在泥中,却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以及为什么,他只得在自己的记忆中努力找寻着蛛丝马跡。
    当昏暗的雨天佔据了全部,姜鸿与其他大部分人一样感到了无聊的睏倦。他闭上眼睛,头沉沉地靠向车窗,他感受到了玻璃的凉爽,而这显然是舒适和愜意的。他认为自己在某一时刻睡着了。那就睡吧,几个小时的路程只不过才刚刚开始,而时间将在这幽静的环境中迅速且平静的流淌,那大城市和学府也将如瞬间来到他的眼前。突然,他感到自己猛烈的衝向前方,随后如失重般他的头飘离了倚靠着的窗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甦醒,是否已经睁开了眼睛。身子在座椅上向前滑动着,脆弱脖颈相连的头迫不及待衝向前排的椅背,可姜鸿却眼睁睁看着潮溼的地面衝向自己,细碎的玻璃飞向自己。在此之后,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泥土地中,距离倾覆的长途车并不太远。
    到底发生了什么?姜鸿一遍遍问着自己。可答案又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能理解一些东西,比如一场车祸。但然后呢?惊心动魄的一幕越来越清晰,却没有任何合理的或不合理的解释可以告诉他自己如何逃离了这一劫。但他真的逃离了吗?姜鸿低头仔细看着自己。他认为自己还是完整的,没有缺少任何东西。抬起手臂,举起双手,看着雨水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和手背,感受着这些液体的动量转变成对自己皮肤的压力,他确信了自己还活着。但他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为什么?
    站在不远处的人再次对他喊起来:「小伙子,你为什么站在那里?」那人对姜鸿產生怀疑了吗?就如姜鸿对自己一样?车祸中不可能的倖存者,却毫发无损。那人继续说:「来搭把手吧!帮帮这些不幸的人。」不幸?或幸运?姜鸿不确定是什么样的命运之神会将自己从死亡前的一刻拉出来,再把自己摆在本不可能躲开的必然旁边。他望向那个人,望向那残破的长途车。变形的框架栽在田地里,压倒的小麦在金属的车身与黏稠的泥水之间挣扎着。姜鸿迈开腿跑过去。
    跑到汽车跟前,透过本是后挡风玻璃的空洞望向车内,姜鸿不敢再往里。其他的人却已经爬进这黑洞,他们小心谨慎,举着手电筒搜寻着,只为在这堆积层叠的行李和躯体中找寻任何的生机。姜鸿藉着晃动的灯光,望向自己曾经的位置,一片的狼藉使他无法确认任何事情。「喂!这里有一个活着的。」车内不知道是谁的喊声让姜鸿下定决定爬进车中。踩着座椅或行李架,避开那些早已无生命跡象的身体,姜鸿一点点向车中间移动。他来到之前自己坐着的地方,可怕的想法再次跳出来,姜鸿开始找寻起周围。「轻点,来,稳住,小心。」几个人将相互压在一起的几具尸体搬开,将忽清醒忽昏迷的人固定住,姜鸿帮着他们把那个情况并不好的人抬出汽车。在车外看着那人得到更好的固定,再一同抬起临时捆扎出的担架爬上陡坡,从那被长途车撞开的护栏处走上高速公路,把担架推进一辆停在应急车道上的中巴车里。姜鸿与大部分人一样,放下担架后直接转身离开,儘快回到那可以称为残骸的长途汽车里,他只听到了车下年轻人与车上老人的几句谈话。「救护车还没有来吗?」「我们的身后还有几起车祸,我想还得等很久。」「但我们根本没有救治条件。」「尽力而为。」「知道,老师。但说实话根本没多少值得救治的。」
    姜鸿与大家跑回长途车,鑽进去,继续尝试寻找生的跡象。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明确,知道自己目的是什么。当大家清理着各种残骸时,姜鸿自告奋勇将散落的、破损的行李一件件扔出车外。其他人很感谢他这出去进来的忙碌,毕竟这让搜寻和救援更加的便利。而姜鸿仅仅是想把自己的行李找回来拿到手,却不敢给任何人说自己曾经在这辆长途汽车上。当又有几个奄奄一息的半死之人被抬出来后,姜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行李,那个防水布的大包以及被塞得满满的书包。他很是惊喜,它们都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损坏。跟着一行人爬出车子,姜鸿把自己的东西轻轻摆放在其他人行李的旁边。他需要找一个机会拿着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走。
    很快姜鸿等到了机会。雨停了,救护车与消防车赶到了,更多的更专业的人蔘与进救援。中巴车上的伤者被转移到临时搭建的救援帐篷中,最初帮忙的志愿者渐渐退到一边。更多的人,更繁忙的来来往往,没有人会费心注意一个在旁边晃来晃去的年轻人。姜鸿偷偷拿起行李,翻上高速公路,沿着自己本应该前往的方向走下去。
    看着挤满地板的伤员被一一带走,许宏从那豪华座椅里站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多了。并没有特别严重的创伤,而翻滚撞击带来的晕眩感也渐渐消散。他走到门口望向那老人:「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
    老人协助将最后一名伤员送走,坐下来,打量起许宏:「小伙子,你叫什么。」
    许宏注视起这个将自己窝在豪华座椅里的老人。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清晰,他的思维也变得清晰,许宏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眼这个给了他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的老人。坐进巨大的座椅中,许宏在老人身上再也找不到之前朦胧中的高大。那不过是一个瘦小的有点驼背的老人。他将如瓶子底般的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色手帕慢慢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汗。许宏的眼跟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他那粗糙的皱皱巴巴的手背,看到了他那满脸深陷的皱纹,看到了他那稀疏的谢顶的白发。嘴脣轻轻一张,一口叹气被呼了出,老人的头倚在了靠背上。那双眼睛,却只是轻轻闭了一下,随后坚定的光芒再次出现在眼中。
    许宏连忙说:「我叫许宏,老先生。」
    「哈哈!老先生。我叫欧阳风宇,宇宙的宇,不是下雨的雨。他们都叫我老师,你也就别喊我老先生了。」
    「好的。欧阳老师。」许宏很傻得问了一句:「您一定是个大老闆吧。」
    「哈哈!小伙子,我只是个作研究的。」欧阳风宇指了一下旁边的座椅:「不要想着出去帮忙了,陪我聊聊天。你本来是打算去哪里?我想你是全整个事故中唯一没什么事的人,我想别人都不会顾上你的,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你本打算去的地方。」
    许宏重新坐下来,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去哪里,我只是上了那长途车,只求离开自己的家。」
    许宏的话引起了欧阳风宇的兴趣:「哦?发生了什么?给我这个糟老头说说。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很好的听眾。」
    憋在心中的话题,许宏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虽然他是陌生的,但也许只有陌生的站在圈外的人才能理解自己。许宏讲得很仔细,而这老人也的确是个相当好的听眾。同车之人归来并打算上车之时,老人却对他们说:「可否给我们多点时间。」那几个人没再走上车,透过车窗许宏看到他们只是站在车边随意聊着天,这让他感到惭愧,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叙述。欧阳风宇看他讲完:「如果愿意,就跟我走吧。我不能保证太多,但给你一个简单的工作还是可以的。」许宏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幸运之神会再次靠近他。欧阳风宇继续说:「千万别有太高的期望,我真的无法保证什么。但如果你同意了,那么我给你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将车下的他们叫上来。」
    姜鸿找了一条道下了高速公路,经过一小片田地,走上省道。在云层逐渐消散光亮逐渐归来的天空下,姜鸿尝试拦下了一辆货车,它的目标与自己的期望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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