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的胡经理对芜茵的评价很高,兴许是见他对芜茵起了一点心思,她事无巨细地陈述了这几年芜茵在学校的详细情况。
    学习上她已经连续保持了三年的年级第一,能拿到每一年的奖学金。上课的教授和其他老师都夸她做事认真细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觉得她看上去也是这样的,温柔乖顺,沉默安静。
    直到现在,她伸手推开了他的手。
    一个月前,她亲吻着他的脸颊,温柔似水,伏在他怀里说在意他。现在,她把两张卡放到他身侧,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和不舍的情绪,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公事公办地说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这些天来她予取予求不肯吭一声,原来是为了等待今天和他彻底划清关系。
    贺知延不知怎么的,有些想发笑。他双腿交迭起来,习惯性地从烟盒里倒出一支烟。但仅仅是拿出烟的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将烟塞回了烟盒里。
    “茵茵,是不是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他将烟盒收起,抬头望向芜茵的脸。
    悠扬的旋律从窗外不断地传进来,再过十分钟就是零点。芜茵站在他面前,依旧摇了摇头,语气没有变化:“没有,你当时帮助我解决妈妈的事情,我很感激。”
    只不过她错估了他的性格。以前贺亭抒总是提醒她要小心他的脾性,她当时只觉得他温文尔雅,应该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经过最近这一个月的相处,她觉得或许她真的弄错了,贺知延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贺知延以为她会细数这些天以来她所感到委屈的地方,可是面前的人好像并没有提起的打算。他原本想针对她所陈述的不公一一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可是她什么都没说,让他所想的应对措施也随之失效。
    他低头思忖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了芜茵面前。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将她的手握起来探向自己的脸。他低着头,闭起了双眼,握着她的手指摸向自己的眼睛。
    她手指忽而一颤,想要退后,却被他攥着手腕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这里。
    “茵茵,这双眼睛你不喜欢了吗?”他说话间睁开眼睛,长睫触到她的指尖。看到芜茵的神情,他索性将她的手掌下移,挡在了自己的脸上。微热的吐息落在她掌心中,她手掌不由自主地想要缩回去,随后听到他沉稳的声音。
    “挡着脸,只看这双眼睛呢?”他眼眸看向她。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声音也很低,这样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不会让他开口的语气里泄露出不体面的慌乱。
    芜茵怔了怔,外面歌曲中的口哨声隐隐地传到耳边。卧室的灯光昏暗,她抬眼看着面前的这双眼睛,端详似的看了几秒。
    “是很像他。”芜茵语气平静。
    “但你不是他。”
    零点的烟花声快要盖过了她的声音,但还是让这几个字完美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夜空中的大片烟花映亮了房间,让她侧脸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像几年前他第一次在礼堂中见到她一样,神色平和,气质清冷。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芜茵第一次正面回应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有些发僵。
    烟花声落下去,楼下传来霍逐和贺亭抒跟着音响唱歌的声音。他终于开口,握着她的手缓慢松开。接下来的话再问出来已经接近自取其辱,但他还是有一分期待与好奇,于是顾不上所谓的体面与否,平静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茵茵,你对我有没有一点喜欢?”
    他摩挲着手中的烟盒,抬眼看向她的脸。就算她起初将他作为一个只是眼睛有些相似的替代品,又怎么能保证在相处的过程中对他没有一丝心动?人本来就是善变的动物。
    或许她在对他说着那些假话的时候也是有过一点心动的,只不过她在情事上格外迟钝,所以才没有发现。
    就像她在日记里记的那样,她喜欢上纪珩这件事不也是在高中的时候才发现的吗?
    芜茵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但还是短暂地思考了片刻。或许是一开始她就只是为了钱和这双相似的眼睛,所以这些日子里她并没有过分关注过和贺知延之间的感情。
    心动——在他说出那些和纪珩曾经说过的十分相似的话时,她是有几分心动的。
    如果这样算的话,那或许是有的吧。
    “偶尔你说起和他说过的差不多的话时,会有,”她侧头,“有时候你们说的话会有点像。”
    贺知延听着她的话,语气忽然停住。
    跨年夜的夜晚,空气里都带着特殊的烟火气,贺亭抒和霍逐开始在楼下的草坪上放起焰火。他记得贺亭抒说过那种细细的银色烟花叫做仙女棒。
    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贺亭抒一定要自己点燃手中的一大捧,他在旁边看。
    这种焰火一打眼看就知道只能一根或者两根一起点,超过三根点起来时会不自觉靠的太近,因为太期待看到迸发出的美丽火焰,忍不住靠近时就容易烧伤手指。
    贺亭抒不信邪,一定要自己点。他于是拿起三根略微向内,点火的动作持续了几秒,喷涌的火花就窜到了手指上方。
    他将烫出水泡的手指浸到冷水中,一拿出来就火辣辣的痛。贺亭抒看着他的手指,终于不敢再冒冒失失地乱点。她以为只要是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就没有杀伤力,不知道一根火花极小的仙女棒,呲出来的焰火也会灼伤手指,带来余威绵长的疼痛。
    芜茵拿着那束聚成一捧的仙女棒,平静地点火,然后插到了他胸口里。
    “茵茵。”他抬头看着她的背影。
    他沉默了许久,芜茵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正要抱着自己的包出门。听到贺知延的声音,她脚步停住,转过身看向他的脸。
    贺知延起身走了过来,他像平时一样,熟稔地捧起她的脸颊,仿佛刚刚的对话全然不存在。芜茵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被他猛然收紧的手指压住了下巴。他收紧手掌,弯腰将她揽进怀里。
    “茵茵,他哪里好我可以学的,”他声音一滞,“你看,你再怎么爱他,他也已经不在了。不如你详细说说你喜欢他什么地方,我也可以学。”
    芜茵喉头一紧,她被他箍住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她只能尽力地将他向外推了推,摇了摇头看向他的脸:“你们不一样。”
    “对我来说,只会有一个他。”
    他喉结滚动,箍住她的手缓慢地移动一分。他猜或许是他的姿态还不够低,得再多丢掉一点没用的自尊求她她才不会离开,于是低眼去看她的神情,但声音也因此停住。
    芜茵的神情没里有开玩笑和戏弄的意思,她语气坦然而严肃,像在说着世界上最严谨的事情。
    那束呲着火花的焰火扎进了他的胸膛,在胸口中扎弄旋转,细细的签子碰到了一起。
    “茵茵。”
    “没有人这么耍过我,”他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低声道,“所以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别怪我。”
    话说到这里,他语气忽然停住,轻笑了一声。
    “不对,你怪不怪我已经不重要了,”他看向她,声音像往常一样温和,“因为在你心里本来也只有他一个人。你怪不怪我好像不太重要。”
    贺亭抒从包厢的窗前向楼下看了一眼。
    对面锣鼓的声响接连响起,急促的鼓点在来人进门时才落下。她喝了一口花茶,抬眼看着从正门进来的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带着人礼貌地向前走了走,伸手先出示了证件。
    “贺小姐您好,我是市局经侦支队一大队的队长任平戎,我们上次联系过,”他将证件向前递了递,“这两位是我徒弟,靳昀和言维,都是公安大学的学警,正在我这里实习。”
    贺亭抒的注意力被密集的鼓点吸引去,对面的戏台上红脸的关公已经迈开了阔步。她懒懒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三个人,语调平平的,听上去没什么力气:“没事吧阿sir,你要三堂会审啊。”
    任平戎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笑了笑:“贺小姐,您看有时间和我们谈谈吗?听说您前一阵子回香港去住了,所以一直没能和您聊聊。”
    贺亭抒指间夹着烟,靠到了椅背上,语气依旧懒洋洋:“那您坐下再聊吧。”
    任平戎示意自己身后的两个人也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自己则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了贺亭抒的身旁。
    贺亭抒虽然瞧着有些跋扈的样子,却在他坐下的时候就倒好了一杯茶推了过去。他礼貌地道了一声谢,抬头看向她。
    “贺小姐,我这次来还是为了白鹤山的开发项目。听说工程现在已经全面停工了,可是据我们所知这个项目已经进行了很久了,现在中止是不是有些可惜呢?”
    贺亭抒听出他话中的试探,转头道:“你是想问前面投了那么多钱,为什么现在说停就停吧。你也知道工地上出事了,而且那么一大笔工程款不翼而飞,除了及时止损,还有什么办法吗?”
    她声音一顿,看向他的脸。
    “这些问题你不应该来问我,如果你们调查过就会知道公司并不是我说了算。白鹤山的开发项目是我舅舅和我母亲牵头的,你们去问他们好了,或者去问我哥哥,”她低头吐了一口烟气,“不过既然你们会来找我,应该是没从他们身上查出什么吧。”
    锣声猛然落下,关公侧身迈开了一个阔步。她垂着眼,点了点烟灰。
    “这样就对了,你们要是能从他们身上查出什么才不对劲。”
    任平戎的话不禁停在口中,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后的人,抱歉似的笑了笑:“贺小姐,谢谢你的配合,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
    任平戎起身后,她看向往前挪动的两个年轻人。她目光从这个短发的女孩子脸上扫过,继而又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
    她原本没有留心看,但在看到他的脸时目光不禁停住。她细细地打量他的眼睛,直到手中的烟快烧到了尽头,她才眯起眼,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言维也看了她一眼,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
    “妹妹,你不下去看看你师父为什么在卫生间待了那么久吗?”贺亭抒突然出声。
    言维一怔,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与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随即便从包厢中走了出去。
    “你们都还没有毕业吧,”贺亭抒抬眼看向走到她对面的人,“趁着还是学生,申请换一个案子跟吧。”
    戏台上关公的念白忽然响起,语调慷慨激昂,尾音如同被映红的江水一般露出悲壮。她眼前忽现江水滚滚,不知是不是戏文里的残阳如血染红江面。
    “周仓,这不是水——”
    武生气运丹田,声音响彻整座戏台:
    “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她耳边嗡嗡作响,伸出来的手盖h住节目单上的《单刀会》三个字,语气忽地沉下去:“你们都这么年轻,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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