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维修师傅临时说,晚半个小时到,所以孙远舟刚收拾好包,又识相地折返回去,把报告收了尾。
    这段时间齐佳正在和她妈在家拉扯。
    “你听话,你一定要让孙远舟熬了喝。”她妈把中药按份装进塑料袋,在袋子还没推行收费之前,她每天都要去超市顺几个回来,“我专门问了社区门诊的男科,特别补气血。”
    “哎哟…赶紧收起来吧…”
    “你别给我碰洒了!”她妈母鸡护窝状,“你可不要不信中医,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她无语凝噎,又怕孙远舟一进门看见了,用身体挡着:“你干的什么事,人家明明好好的,你偏要给人家喂药,怎么,照你的意思,他那方面不行了?要不我让他去挂个号,给你瞧瞧结果?”
    “乱说!乌鸦嘴…我什么时候说他、他不行了?”她妈听了这话,急赤白脸,也不知道触动了她哪根抱孙神经。
    “这个药不仅是为了那事,也能滋养阳气、温经散寒,平时坚持吃,对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想的什么…狭隘、庸俗。”
    “哦,你不庸俗。你去看男科。”
    “行了!这个家倒成了你说了算!”她妈明显是恼了,“市里有点名气的中医院,妈妈哪个没有跑没有问,你既然嫌我多管闲事,好,那我以后不管了,也松快些。”
    齐佳靠在门边,气得把头一拧盯着窗外,用沉默抗议,但是她歪歪站着,没什么气势,活像是小时候罚站。
    自从老齐死了,她妈开始把自己当家里的大梁,事必躬亲,控制欲也一日比一日更重,仿佛必须靠她掌舵,这个家才能继勉强前行。
    强势老人和她没用的女儿,这并不是一个好基调,尤其当强势老人喜欢自作主张,就更加难以和谐。她时而厌烦,厌烦过劲,又会升起一股不孝子的愧疚,最后以自暴自弃的逃避草草收尾。
    好在那是孙远舟,一个没有脾气也没有感情的人,说实话,就算她真的问他“你给我妈去男科做个检查行吗”,他的回答也是“哦,抽空去”之类的。那股逆来顺受的劲让他特别适合给人做女婿。
    因此,当孙远舟过来的时候,她也毫不避讳地说:“我妈给你抓了药,你看着喝吧。”
    他正在柜子里找备用遥控器,“嗯”作回应,接着说:“你去拿改锥,我把空调下面那个画取下来。”
    是她初中画的素描。她当时不想读书,吵着要画画艺考,学了一阵,没天分,也吃不了苦,便又乖乖滚回来了。
    她不知道她爸是真的对那张破画产生了父爱,还是想以此警示她,总之他框好钉在墙上。
    “没什么必要拿下来…弄脏了,扔掉就是了。”
    “你家有手套吗?”见她一脸迷茫,他说,“算了,我徒手吧。”
    孙远舟比她爸高一头,不用垫脚就能够到。
    她家的工具箱放在杂物堆里,太久不见天日,她爸在世时偶尔会修修自行车,剩下的时候都在积灰。
    “一九九零年北方机械厂出厂”。
    连孙远舟都愣住了。“你挺节俭的。”他评价。
    他语气很淡定,一个简单的陈述句,但她怎么听都不对味,于是顶嘴:“没有你一个月花五百块节俭。”
    他看她一眼,把螺丝刀拿出来拆外螺丝,就像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她的讽刺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他已经忘了。
    刚谈恋爱的时候,他的手机她想翻就翻,照片、聊天记录、支付软件,他的月账单让她瞠目结舌。
    那时他还没有随付国明调动,原单位绩效窘迫,为了留住H大的高材生孙远舟,给他分了几乎免费的青年宿舍。条件就不要想了,顿顿刷食堂饭补,没有任何其他消费更没有娱乐,五百块,这里面甚至包括两人第一次见面那顿饭。
    “你不记得了?”她闲人多事,把手插在兜里,阴阳说,“你请我吃的那家是商场里最便宜的。”
    他淡道:“什么?”
    吱呀一下,木质的相框背板松了松,陈年的霉灰落下来,他用手纸拂去,再蹲下,把灰拢到一处扔掉。
    他擦地时,她看到他后颈处有个长条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外皮呈现浅浅的肉色。
    她好像从来没发现过。
    “你脖子怎么了?”
    “嗯?”他摸了一下,“哦。出差弄的。”
    “怎么弄的啊。”
    好像是第一天进青玉山被树枝刮的,不过他也记不清:“没印象了。”
    于是她并没能把措好辞的关心说出口。
    钉子嵌得很深,估计她爸想不到竟有一天会取下来,孙远舟费了好一会力气,加上一点巧劲,才让她的大作完好无损地离开墙体。
    他掌心有几道黑漆漆的痕迹,手肘沾了灰,她要递纸,他侧身躲了:“别蹭到你身上。”
    她对着画左看右看,久不接触,便也看不出好坏,孙远舟洗完手出来,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不可能给出见解,他没有任何艺术细胞。“我不懂。”他说,“对了。刚才你说的什么药?”
    她虽然不精,但并非毛线不通,也是能在他面前卖弄一番的,他这样一笔带过,使她一肚子文采没了发挥空间,她一指塑料袋里的药方,撇着嘴:“我哪知道什么药,你自己读。”
    补肾壮阳,活血化淤。他面上不显表情,把药方折好放回去。
    “哎,治什么的?”她故作好奇,孙远舟早把她从头到脚骨子里都了解透了,根本不上她的道,平淡地、直白地,毫无赧色:“壮阳。”
    她果然撅个嘴,装得像个好人似的:“哦、哦,这样呢。”
    有什么便说什么,一五一十,这就是对付她最好的办法。越掩饰,她就越高兴,若是再逃跑,那她就要高兴死了,喊两句“没事没事都是误会”来助兴。
    “你要不要喝?”她双手环胸,避开他的直视,心虚了,“我、我看你不用喝呀,我妈也是…你放心,我回去说说她。”
    他不语,是沉默蛰伏的影子。
    她立马跳狼:“我们试试嘛,试试不就知道了,一会让他在屋里修,我们就去客厅,不是,浴室,你就摘了套做,保准…”
    “得了,你省省。”他被她双乳顶得慌,她一直往上贴,他没躲,只是暗暗把手往身后背,她要是真想强来,早就扒他裤子口了。她就是拿拿样子,他要是反过来主动,当真了,那她就要乱叫跑走了。
    他一忍,她就开始犯贱了:“孙远舟你怂了,别呀,我妈家,你不要看破嗖嗖,风格很复古的,再说了,怎么也比你老东家青年宿舍强,是不是?”
    潮湿的屋顶,呼呼的风扇,哪有空调呀,比S大废校区的男寝还差劲。
    两人一间,还是上下床,他睡下铺。上铺正是S大毕业,每天跟他抱怨,怎么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含辛茹苦这么多年,选择大于努力,明天、最多后天,他就要开始刷码转互联网。
    “咱俩一块走。”夜里,他对每天倒垃圾的好兄弟孙远舟建议,发自肺腑,讲他某师弟转码去美国,现在朋友圈山啊河啊,他妒火中烧,气得屏蔽了。
    “阿美利卡,走不走?”
    “难。”孙远舟敷衍,心里有绮念,“保密条例卡着,违约金也费劲。”
    “你个懒鬼!一劳永逸啊!”
    “我还要去美国读个博,到时候,人上人,懂不?跟着付国明,死路一条,你这么机灵的人,没看出来吗,415事件一出,他明摆着就是替死鬼,要被上面薅掉的!”
    “到时候我们怎么办?跟他一起下台?”
    “你觉得呢?”
    “你别不吭声啊。”
    “孙远舟?”
    “哎哟,睡着了,你他妈还真是懒鬼。”
    孙远舟没睡着,他的意识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飘进色情的温床。
    他在回想,他是如何把他的大学生女朋友,按在简陋的床上,又亲又操,捂着她的嘴,骚话在闷热的空气里融化成娇喘。
    她背书包过来的,里面装的大学英语,他以为她是来写作业的。他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她买了星巴克。
    小镇做题家,英语差是通病,他辅导不了,于是就在一旁守着。
    守到床上去了。
    他把她的裙子弄的又湿又黏,他说“我给你吹风机吹干吧”,她说不需要,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工服上,说,好热啊,什么玩意连空调都没有。
    他本来想说,他后年就能分房了,八期,就是有点偏。
    但415事件爆出来,他自己也很清楚,不要说分房,人都未必能保住。
    他抱着她,给她擦汗,又拿废案给她扇风,他像现在一样沉默,胜在劳心劳力,伺候得勤,见她不再冒汗,他才问:“你看新闻了吗?Z省西勘院的豆腐渣开庭了。”四月十五号。
    他没有指望她回答。她正在玩他手腕上的珠子,她买了材料给他手工穿的——
    她这样声称。
    当然是假的!她购物节凑单买的。
    亏他还信了,问她,洗澡能戴吗。几十块的东西,他倒以为是珊瑚珍珠了。
    门铃响了,齐佳心怀鬼胎,见他面色不变去开门,她拉了他一下:“你不高兴了?”
    “没有。”他把她的手掰开,捏了一下,“我会喝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维修工戴着鞋套进来,一老一小,小的那个看着像十八岁男大,黝黑的皮肤,干劳力干得精壮,帅哥胚子,可惜土了吧唧的。
    “齐小姐?”
    “对对是我。”
    “您上公众号给我点个确认,就证明我来了。”小年轻放下旅行包,“我这工具…甭给您家里弄脏了,垫个报纸吧。”
    她正要搭把手,孙远舟把她隔开:“没你活,你里面坐去,我看着就行了。”
    又不穿内衣,就是不穿内衣。但是。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他不会挑明。
    “这边。”他把她卧室的门打开,让两人先进,她探头瞧,孙远舟还真像那么回事,对着价目,指着出风口,问收费明细。
    能收他几个钱。他又不缺这点钱。
    某些方面,他锱铢必较,显得特别…抠门。对自己尤其抠门,到了刻薄的地步。不过这是不归她管的,之前她喜欢挥金如土的肆意感,认为那才是雄性气概,现在倒也看开了,他省他的,越省越好,赶紧把华润府的房贷提前结清。
    要是他有空研究,他说不定就自己上手干了,孙远舟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毕竟他搞建工出身,硕士还在矿里勘探,论挖煤修车之流,绝对是专业的。
    她拿了两瓶冰可乐进去,给孙远舟特意兑了温水,用的她自己的杯子,印着爱心。他接了没喝,她专门解释:“我洗过了。”
    “好。”他盯着杯沿上明显的唇痕,没有多说。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朝向自己。
    “师傅,是什么问题?”她问,好给她妈汇报。
    “电容传感太老了,还有,您多久没清理散热器了——“小师傅站在凳子上,背身躲避粉尘,使劲咳嗽,“至少得有四五年了,这太脏了,我给您洗吧,得加五十。”
    “哦…”
    “等下。网站上没这价目。“他在手机上翻着表格,“这是默认项吧。你们底下不是写了吗,满二百免清洗费。”
    在场的人尬住了,他从手机里抬起头,淡淡说:“我的理解是这样。”
    得了,她走吧,明显是忽悠住她,忽悠不住孙远舟。
    晚上她妈回来的时候,她颇为自得,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欢迎领导视察。”
    就是要这样捧着,她妈才屈尊笑笑:“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早落山了…”她专门在老太太面前把纱门一开、一合、再开、再合,“有没有感觉变得不一样?”
    “孙远舟找的人,是不是?”
    “我找的!”她大声反驳,“修门的修空调的,都是我一个个打电话问的!”
    “你喊什么,张牙舞爪。”她妈把耳环项链摘了,放在桌上,每天见季老师都要打扮,她也不嫌累。
    “夸奖我一句,这么难?”
    她妈检查完门缝,睨着她笑:“没问题,我宝贝女儿辛苦得很,打了两个电话,累坏了。”
    “你…”
    “哦哟,是挺结实的。”她踢着门轴,见不摇晃了,点点头往屋里走,真成首长检阅了,“去,打开空调给我看看——我的地板!它怎么滴水啊!”
    “刚修完就是这个样子,过两天就好了。”
    “确定?”
    “人家就是这么说的,你爱信不信。要是下周还滴水,大不了我再打客服。”
    “那怎么行,又让姑爷来一趟?人家说你好不懂事的。”
    “他来不了!他要出差去!”她又没控制住,把她妈吓了一个激灵,“你叫魂的呀。”
    就是说。自己这么激动干嘛,神经兮兮。
    她脑子有点乱,摆摆手:“你赶紧检查吧,是不是冷风,满意不?”
    她妈却不依不饶:“你不想让小孙出差?你想他。”
    “…没有的事。”
    “嘴硬,你要吃亏的。小孙也是,中秋十一连假,多好的日子,也要…唉,不说了。你有没有让他喝药?”
    “…”
    孙远舟是早上五点多走的,前夜他问她,要不要早上送送他,他一般不提这个话,提了,显然是想要她送的。
    她又困又烦,抱着被子滚到一边去。她刚刚睡着,睡前还在想,孙远舟到底是不是出差呢?
    她妈说的对呀。中秋十一,他也外勤,谁接他?谁跟他外勤?就算他想用公事甩她远远的,也得是个合理合法的公事,这都犯劳动法了,一点说头都没有。
    疑心一旦开始发酵,就没有终点,她琢磨,孙远舟这是终于出轨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她送行呢?
    “别烦我。”
    她背对着他,睡意朦胧地挥挥手,就差叫他滚。放在以前她是脱口而出的,婚后她收敛多了,哪怕意识迷蒙,下意识也明白有的东西说不得。
    别烦我,这本来是孙远舟的台词,叫她先说了,但她得逞的爽快是一点没有,甚至不愿意碰他。
    她感觉到他从后面抱住她,拍着她,慢慢说了什么,她产生诡异的幻觉,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他就是这样在酒店哄她睡,到她睡着,他就回单位加班。等她一觉醒来,人影早不见了,她要是起得早,就回学校上课,晚就代签到,酒店离学校近,全是开房的学生情侣,孙远舟一个社畜混在里面,也不知道他嫌不嫌不自在。
    随便吧。反正他最后是一定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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