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只水晶缸,里头养有几尾绯色金鱼,悠闲而游,十分可爱,宋氏一边瞧着,一般缓缓打扇,等到扇了一会儿扇子之后,手臂便有些微微地酸,这才暂时停了下来,却忽不经意间看见北堂戎渡的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姜色的绸衣下露出一点翠绿,颇为醒目,遂伸手拿了过来,仔细一瞧,却是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难得的是中间镶嵌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琥珀,色泽暗红通澈,极晶莹的模样,里面裹着一只叫不出名来的怪异虫儿,观其品色,就知道这枚指头大的耳坠实是难以估价。宋氏手捧此物,以为是北堂戎渡掉落的,但细细一瞧,就见少年右耳上分明正戴着一只玉钉,宋氏见了,顿时心中不由得颇不是滋味,明白这必是旁人丢落的,并且只看这耳环搁着的的位置,就知道那人定然是在榻上躺过,却不知是哪个女子?竟在北堂戎渡养伤期间,也能陪榻调笑。思及至此,心中微酸,随手将此物袖入衣内,见北堂戎渡已经睡得熟了,便无声一叹,轻轻起身出去了。
    北堂戎渡睡得并不久,小憩了一时,便渐渐醒转,恰好此时适逢有太医来请脉,北堂戎渡懒得起来,依然半卧在榻上,微微眯着眼出神,半晌,太医开了方子,无非是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以便调理身体,北堂戎渡待其走后,左右闲来无事,便继续翻着书,打发时辰。
    盛夏的季节里,雨水往往不期而至,明明方才外面还是艳阳高照,没一时,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聚起了铅云,空气当中也泛出泥土的丝丝腥气,北堂戎渡扶住窗棂朝外看了看,见廊下的一只白鹦鹉正站在架子上扑扇着翅膀,便吩咐人将其拿进来,免得等会儿淋了雨。
    片刻之后只闻钗环丁冬,翠屏提着鸟架进来,挂到横榻上方,见室中发暗,就又把一旁垂下来的长平宫灯点着了,北堂戎渡抓了一把葵花籽,将手抬起,去喂鹦鹉,那鸟儿悠然自得地扇一扇翅膀,低头自北堂戎渡手心里一啄一啄地取食。
    此时正好有宫人端了药进来,翠屏接过,转手递到北堂戎渡面前,笑道:“我的爷,喂鸟什么时候不能喂?先趁热把药喝了罢。”北堂戎渡这才擦了擦手,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随即皱眉道:“……这玩意儿比黄连都苦,喝了就恶心。”翠屏笑哄道:“一气儿灌下去也就是了,等养好了身子,不比什么都强?”北堂戎渡想了想,道:“也罢了……我记得还有些松醪春,待会儿你叫人拿一壶进来。”翠屏忙劝道:“那怎么行,王上说过不许世子养伤期间喝酒的,且忍忍罢。”此时北堂戎渡已经皱着眉头把药慢慢喝完了,将碗一放,一面逗着鹦鹉,一面懒懒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不过就是尝尝罢了,又不多喝。”翠屏见拗不过他,只好劝道:“那……半壶?”北堂戎渡不觉一笑,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半壶就半壶。”
    须臾,半壶松醪春酒送了进来,北堂戎渡倚在榻间,左肘随意搁在窗台上,一边抿着杯里的酒,一边逗着架子上的白鹦鹉解闷。
    此时外面已经沙沙下起了小雨,雨声之中,不远处一株四季木犀被雨水一打,微黄的花便一朵一朵地无声落到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朱漆的雕花门‘吱呀’一声徐徐地开了,顿时一缕风便堂皇涌入,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撩得殿内幽寂垂地的销金花纹锦幕水波一般颤动,有人随之走了进来,伴随着淡淡的仿佛青草一样的清新气息,广袂宽裾,紧窄流畅的腰线收束进玄色的宽腰带里,北堂戎渡扭头看去,笑道:“……刚刚外面还挺晒人着呢,一转眼,倒就变天了。”
    一旁的长平宫灯静静亮着,烛影将少年的脸也照得温暖起来,沈韩烟容颜清俊,走上前用手罩住酒杯杯口,展一展眉,却握住少年的手指,轻薄的衣袖绻在腕骨上,佯作薄怒之色,道:“……在偷喝酒呢?”北堂戎渡捉住他的手移开,讪讪一笑:“好人儿,怎么你也管起我来,不过是几杯而已,怕什么。”沈韩烟的食指摩一摩少年的下巴,澈目微眯,似是有重重笑意,亦仿佛有淡若烟缕的柔情在流转生波,却没说什么,只从北堂戎渡手里取下酒杯,放到一旁,然后按着少年的肩将人慢慢放平,道:“……伤口可还疼么?”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一面解了北堂戎渡腰间松松挽着的绦带,将衣衫撩起,去查看腹部的那处伤口。
    北堂戎渡任凭青年将自己绑在腹部的薄绢解开,一边看着对方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药粉,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嘴里说道:“……其实这伤势好得挺快,只要别太抻着,就几乎不怎么疼了。”沈韩烟动作利落地重新替他裹好了伤,又把北堂戎渡的衣裳整理妥当,这才坐在榻边,流泻曳肩的青丝蜿蜒出一抹漆亮的冷光,将手心轻贴在北堂戎渡的脸颊上,语气温和好似春阳煦煦,道:“这些都是外伤,想来不用太久,也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内伤却不容易那么快就好。”北堂戎渡靠着一堆软垫,别过头只是一笑,看着沈韩烟眼中那明耀的清芒,用掌心覆上青年温暖的手背,道:“管它呢,总会好的……韩烟,给我弹一会儿琴罢。”
    殿外雨声潺潺,沈韩烟起身取了一尾青桐琴,琴弦如丝,横于膝上,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缘,只随手拨弄几下,指尖轻滑,不过断续一二声,若有似无地轻,就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信手拈来一曲《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琴声悠悠,如同溪水淙淙流淌,与窗外的雨声几乎连成一片,榻上的博山炉里轻烟迷蒙,袅袅而出,北堂戎渡伸手微微一撩,那淡烟就雾一般地散了开来,唯有一缕琴声不绝如缕,殿外伺候的宫人亦都听住了,静静驻足不语……北堂戎渡凝神看去,便见沈韩烟微低着头,注目于琴,唇上温色徐徐,不觉开口道:“……韩烟,再换一首。”沈韩烟不言不语,只略静一静心神,双手一拨,心思尽付在琴音上,就已然换了一首曲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殿外,翠屏正在给一缸锦鲤喂食,忽听一缕清幽琴音自内传出,凝神听去,原来却是一段《离思》,其中几经盘旋情意,几番起伏波感,相继流出,似是追忆,似是缅怀,其间又依稀叹挽着世事无常,她怔怔听着,忽然想起当初年少时遇见的那个人,如今却早已生死两隔,除却巫山不是云……半缘修道半缘君……可是天下之大,再也等他不来,除了这一片云,今生今世,即便有更好的美景,却再也不会留恋了……一时间感同身受,突然无端地悲从心来,到了后来,竟已无声流下两道清泪……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琴,似乎有些入神,他眼望身旁眉目不动,淡淡抚弦的沈韩烟,忽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涌上心头,这样完美无缺,温润如玉的男子,总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纵是这人爱似流火,情意牵牵,对方得到的,却永远不会是完整的他……——
    含情恰是有无之间,爱意恍惚存于似是而非之中,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给,但却终究是不曾痴爱也不曾迷恋,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窗外细雨如丝如潮,雨点打在树叶花瓣之上,溅起湿漉漉的草木清新之气,朦胧的水雾中,原本青翠的瘦竹更是被洗成玉也似的碧色,树上的花朵簌簌如雨,一朵一朵地零星落在地上,配合着殿中琴声淙淙,说不尽地旖旎缠绵……良久,北堂戎渡只觉得自己恍若在梦境之中,忽然道:“……弹了这么久,累了就歇歇罢。”沈韩烟双手微微一停,按在弦上,止了音,这才抬头笑了笑,目光温暖而凝定,道:“今日不知怎么,好象弹起来格外顺手些……”北堂戎渡微笑看着他,目光滟滟无尽,道:“你若喜欢,那便继续弹罢,我听着。”沈韩烟用手指绷了绷琴弦,随口笑说道:“你也不怕听厌了。”北堂戎渡眼眸清正,轻声淡笑道:“……不会,若是听你弹一世,也不是不好。”
    ……
    再醒来时,窗外雨声仍旧淅沥,依稀有温热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颈中,北堂戎渡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那样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是其他什么味道都盖不住的。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已经醒了,便在耳边轻笑道:“……睡得这么沉?”北堂戎渡徐徐掀起眼帘,看见对方头顶的紫金冠上有稀薄的潮湿雨意,大概是刚刚进来。北堂戎渡睡眼朦胧地轻轻‘嗯’了一声,用手懒懒绕住男人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
    北堂尊越右手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肩膀,只笑着看他,北堂戎渡没说话,也自是瞧着对方。过了一时,北堂戎渡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摸向男人的右耳,指尖碰了碰上面的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问道:“这不是你昨天戴的那个,这琥珀里面的虫子都不一样……虽说是一对儿,可还是那只更好看些,你怎么换了。”
    北堂尊越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你喜欢那个?不过本王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一百六十二. 错过
    北堂戎渡微微扯了扯嘴角,笑道:“丢了?可惜,本来我瞧着挺好看,还想和你要来的。”北堂尊越抚弄了一下他的额发,道:“这有什么要紧,你想要,就再叫人现做一个就是了。”北堂戎渡偏过头一笑,说道:“那不一样,就算做得再怎么像,也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地,窗外的雨似乎比先前下得大了起来,北堂尊越看看时辰,见已是到了傍晚,天色也越发有些阴沉,便起身一面将其余的几盏宫灯点着,一面随口问道:“已经酉时了,饿了没?”北堂戎渡原本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安静地看着北堂尊越的身影,心中密密交织着一丝平和的安详之感,似乎觉得哪怕就永远这样也不是不好,或许,是因为自己比对方整整小了十几岁的缘故,彼此之间天生就被一条名为‘父子’的线牵着,所以他可以偶尔有些放肆地去讨取一些东西,无论是纵容还是溺爱,亦或妥协,而他父亲,也总是大多会满足这些要求,给他这样那样的特权,让他的地位在所有人的眼中越发尊崇,而这种安稳的幸福,对方那几分不时流露出的真心,令人实在不想让它们被逐渐遗忘或者丢失在什么地方……正微微出神间,却被北堂尊越这样一问,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因此北堂戎渡便一面摸了摸肚子,一面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确实好象有些饿了。”北堂尊越看着窗外淋漓不止的雨幕,道:“这是天留人了,既然如此,本王也不急着走,陪你一起用膳罢。”北堂戎渡闻言,不觉‘嗤’地一笑,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方巾,道:“……要在这里蹭饭就直说了便是,找什么借口?”说着,唤人进来,吩咐摆膳。
    不多时,两名内侍抬着一张矮桌进来,放在横榻上,身后跟着五六个年轻宫女,捧了饮食器物,一一摆设在桌上,北堂戎渡由人伺候着洗了手,随后一边用绢子擦干净,一边道:“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众人听了,遂微一欠身,皆无声退了出去。
    此时外面天色沉沉,北堂尊越走过来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见样数并不甚多,大概有七八道,虽每一样都做得极精致,大多都是北堂戎渡平日里爱吃的,但却并没有多少荤腥,无非是针耳菌,笋丝,猴头菇之类的东西,并两碗胭脂米粥,其中一碟酥蒸荷香银鱼,一碗翡翠蟹黄豆腐,便已经算是油水足的了,因此不由得皱了皱眉,说道:“虽说病中适宜用些清淡吃食,但也不必这么素,多吃些补身之物,伤养得也多少能快些,这些奴才,就这么伺候你的?”
    北堂戎渡此时刚刚把筷子拿在手里,闻言先是微微一愕,北堂尊越眼下这样的细腻心肠,平实简单的关切,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过,他的父亲对他,实在也是难得的耐心与挂怀了……北堂戎渡面上无波,心中却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纠错之感,随即笑了一笑,说道:“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都是我自己叫人弄些清淡菜来吃的。”
    北堂戎渡说着,一面略掩了一下长长的袖子,脸上挂起一丝无奈之色,道:“我又何至于少了这口吃食,只是爹你不知道,太医院开的那些药实在叫人受不了,天天五六碗地灌下去,那味道恶心的,让我什么胃口也没有了,一见了油水大些的饭菜,几乎马上就一口也不想吃了,这才叫人整治些素淡的菜,还能好些,也吃得香甜一点儿。”
    北堂尊越笑了笑,亲手执了筷子夹起一些夏天吃着十分爽口的嫩笋,放进北堂戎渡的碗里,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点儿也就是了。”北堂戎渡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慢慢喝着,又扒了两口饭,这才自哂道:“……没办法,我从小就烦喝药,这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说罢,夹了一个素煎的小饺儿给了北堂尊越,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一旦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尝一尝,莼菜馅儿的,味道真的还挺不错。”
    两人对坐着开始用饭,偶尔说上一二句闲话,北堂戎渡吃了几口菜之后,又热热地喝了半盏汤,无意间抬起头去看对面的北堂尊越时,却见男人不过是略动了几样离自己近一些的菜色,稍微尝了尝味道而已,并没有怎么吃,便暂时停下了筷子,问道:“怎么了,不合你的胃口么?要不,我就叫人再做些送来。”北堂尊越慢慢喝了两口粥,打量了少年一眼,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本王刚才过来之前用了些点心,眼下倒不饿,随便陪你用些就是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没说话,北堂尊越却已经夹了一枚丸子递过来喂他,北堂戎渡如今早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亲密,因此也不以为怪,径直张嘴接了,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慢慢吃粥,北堂尊越在旁有一口没一口地随意拣些菜蔬用了,更多的倒是看他吃饭,殿外雨声潺潺,一片宁和。
    一时父子二人用过了晚膳,宫人进来收拾了碗碟,撤下桌子,又服侍着两人盥手漱口,奉上茶来,待众人都退下之后,北堂戎渡在窗台前探首往外看了看,见窗外雨仍未住,豆大的雨珠打在汉白玉台阶下的阔叶芭蕉间,噼啪作响,激起点点清凉的水花,不觉回过头看向北堂尊越,面上澹澹而笑,口中道:“这雨当真是留人了,让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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