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这回正待在船上,她缩着颈子,整件和服湿透了,还打了个大喷嚏;她披着披风御寒,勉强找了个角落安身,眾人来来去去,像是忙着调查什么事,几乎无人闻问她这个窝在一旁的小姑娘。
    穷苦人家的她即便是生活在经常需要舟楫代步的京都没搭过船,对于船上摇摇晃晃的自然不能够适应,她觉得头好晕,一股噁心的反胃感顿时自喉间涌出——
    「小薰,好些了吗?」一条披巾又往她湿漉漉的头发间披了过来,薰感觉耳际嗡嗡作响,但仍能分辨来者的声调与身分。
    她皱眉摇着头,挣扎着从船板上站起,忍不住探出头往小木川里吐了一口酸水。而后她很快就被后头那个男人拎回船上。
    「小心点!可别再掉下去了!」映入眼帘的,是一脸忧心的太一。
    她吸着鼻子,逸出嘴的辩驳已带着些许鼻音。「我知道!我没这么笨!」
    半个时辰前,忽然听见有人来报,听说小木川上一艘船型屋有人落水,吾郎立刻领着她与太一出门,连同町办事处的大爷们撑船搜救;船型屋很快靠到了岸边,而她们跟着上船调查,船上的乘客扣除船夫只馀三人,其中一人就是掉到河里去的,四人都是南町里赫赫有名的店舖老闆娘,平时互有交游也不稀奇,可究竟为何突然有人坠河,详情并不清楚,目前町办事处的人正在里头讯问。
    至于薰为何会落河?只是因为一隻停留在船型屋簷上的乌鸦。她一上船就发现那隻乌鸦,还特地询问了船夫那隻乌鸦是什么时候上船的?突然间,牠叫了几声,飞快地往北町的方向飞去,那叫声里的意思——薰立刻明白了,那隻乌鸦肯定知道整个案件发生的一切经过!
    不能让牠就这么飞了!薰一心一意的想留下牠,情急之下似是忘了自己就在船上,才追没几步,先是撞上了太一,他却没拦住她,紧接着整个人便摔进了小木川!还好船夫身手矫健,赶紧救回了不懂水性的她,否则今儿个被河水冲走的,恐怕就不只久贺屋的老闆娘一人。
    太一回话的速度仍是慢了,但出口的话真能让人恼火!「瞧见方才你追乌鸦的举动,我对这句话抱持怀疑。」
    「你……」薰想回嘴,无奈身边太多人,她又不好直接跟他说那是为了查明真相,只能把话含在嘴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先离开这儿吧?雨虽不大,终究是还下着,你待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不等她反应,太一便先知会了吾郎,薰是半拖半拉的被他拉下船型屋,还戴上他的那顶斗笠挡雨。
    由于下着雨,天气又冷,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几名曳船的工人忙着卸货;薰冷得只打哆嗦,寒风迎面吹来,而太一像是刻意走在她前头,替她挡掉了大半。
    回到番屋的一路上两人没再多谈,目前番屋只剩阿双留守,一看见全身湿透的她,立刻扯着她进去换衣裳,还不停的问为什么会弄得一身湿;光是在阿双面前脱掉和服就已经够让她羞怯,如果再说出她是为了追乌鸦而掉进河里,恐怕就连她都要像太一那样嘲讽;薰于是只能支支吾吾,瞎说自己在船上绊着了东西,不小心跌入小木川。
    「没受伤吧?」面对叹息的阿双,薰摇摇头,只顾着赶紧把乾净的衬衣穿妥,再套上窄袖和服,终于得以逃离这个尷尬的情状。
    走出厢房,太一不见了,该不会又回到船型屋那儿去……薰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喷嚏,那喷嚏声势惊人,就连替她收拾衣服的阿双都吓了一跳。
    正当薰搓着鼻头之际,番屋的格子门冷不防被人拉开。「我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薰居然用喷嚏来迎接我,太不像话了吧?」
    那轻快愉悦的揶揄来自于熟悉的嗓音,薰抬头一看,只见扎着头发,一身轻便的阿椿,手上捧着纸袋,笑瞧着她。
    「阿椿姊,你回来啦!」
    「原来如此,难怪太一前往二丁目时显得急急忙忙的。」
    薰把方才发生的案件告诉了阿椿,阿椿一边听着,带来的那个纸袋也拆开,里面全是方才烤好的热番薯,她剥了皮递给薰,「先吃一个暖暖身子吧……天气这么冷,你该立刻回来才对。」万一病了该如何是好?
    「这点冷不碍事,我吃了阿椿姊带来的番薯就会好的!」话才说完,薰又不争气的咳了两声。
    阿椿轻拍着她的背,正巧阿双从外头回来了,许是把她的湿衣裳晾妥了吧?一瞧见阿椿又是一阵热络探问,问的不乏是阿椿她爹的状况以及家里面的事。
    「都妥当了才敢回来,如今阿繁出嫁,我又赖在家里迟迟不来,番所这里可怎么才好?」
    「有太一跟薰啊!」阿双睁大眼睛,说的理所当然。「不是我在说,太一这孩子我是越看越觉得不错……要是阿繁挑人的眼光能再更好些,挑到太一这种人选,我就不反对了!你们说是不是?」
    薰与阿椿只得陪笑,赶紧也帮阿双剥了一个番薯。
    「之前太一不是跟薰去了一趟阿繁那里?」阿双吃了一口,讚了声「甜」,又道:「阿繁一直跟我说你们两个人细心,薰安慰阿繁,太一负责英治,也是……男人之间比较有话聊,给太一这么一说,事情不都圆满了吗?我总觉得太一这人,来歷一定不简单……」
    瞧她一个劲儿的猛夸太一,又是只对她们说,准没好事!薰与阿椿交换了一个眼神,飞快把手上的番薯吃光。「贵惹!不朱到大耶咖闷茶得肿磨样?(对了!不知道大爷他们查得怎么样?)」她搥了搥胸口,死命地把番薯往喉咙里吞!「阿椿姊你也想去看看吧?」
    阿椿点头如捣蒜,薰立刻拉着阿椿一同起身,「不然咱们去看看,就算帮不上忙,四处走走也好!」
    「阿双姨,还是得麻烦你了。」阿椿歉然的点点头,连平常惯用的十手都来不及拿,两个姑娘便连袂出了番屋,徒留下手上还拿了半颗番薯的阿双。
    「这……」纸袋里的番薯还有好多颗,阿双先看看手上的,再瞧瞧桌上的番薯,不由得嚷道:「这我一个人哪吃得完!」
    *
    藉口逃离番屋时,雨势终于停了;薰拉着阿椿奔向船型屋停靠处的二丁目,顺便把如何落水的经过告诉阿椿;撇开同样知道秘密,生活环境却与她天差地别的千代,无论她在畜生那里听见什么可疑的消息,能够吐露实情的人,也就只有吾郎与阿椿了。
    「所以你听见的是『菸』?」阿椿重复着那个字。
    「对!阿椿姊,几个贵妇人不去料亭,也不去寺庙参拜,反而雇了一艘船往河道上划去,四个人窝在船型屋里,能够做些什么娱乐?又,什么娱乐非得要在船上才行呢?」
    她们来到自身番也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先前的查案经验告诉薰一件事,像船屋,或是租赁供人出游的船型屋里,通常会发生在这种地方的案件都绝不简单,男女之间的幽会多半会约定在此处,隐蔽性足够,又或者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只消把东西往河里一丢便可安然无事。
    所以久贺屋的老闆娘落水,应不会只是件普通的意外。
    「你这样一说也有道理……」阿椿拉着她缓下脚步,「还有听见别的消息吗?」
    「牠就只『说』了这个字,我原本还想多问一些的!」薰脸上不无悔恨。
    「然后就掉进了小木川……薰,不管怎样,自己的安危还是最要紧的。」
    被阿椿这么语重心长地告诫,薰整张脸都红了,这令她回想起被船夫救上船时一些爷们的嘲弄,这不仅让她丢了脸面,更让吾郎大爷难堪。
    「我知道!」薰撇过头去,答的语气也较往常衝上一些。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可以见到几座轿子在岸边等待,雁木上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的人,也有些是那几个老闆娘店舖里的伙计或是家人;久贺屋的人似乎也在其中,薰看见有几个人身穿绣有久贺屋屋号的外褂,他们仍是一脸焦急的盯着船型屋,似乎还不知道遭遇不测的就是自家老闆娘。
    不行!岸边围观或是等待的人太多,整个雁木,乃至于曳舟专用道都站满了人,她们两个小姑娘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薰!」阿椿与她之间的联系差一点就被载送货物的板车阻断,她们堪堪闪过;阿椿随即来扯住她的手,「不如我们先去找乌鸦!」
    对!待在这里人挤人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去调查别的线索,或许能有意外收穫也不一定。
    薰努力鑽出人群,就当两人快要离开人潮之际,一个头戴斗笠、身材单薄的男子迎面撞了她一把,「唔,小姑娘,抱歉!」他很快地稳住身子,低头拉着斗笠,匆匆鑽过她们两人中间。
    那句道歉薰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她回过头望了那男人一眼,才发现他穿着朱红底色,上头染有小纹的和服,腰间的刀掛在右侧,想来也是一名武士之流。
    不过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声音;前面提过,薰对耳力一向自豪,纵使身旁围观者眾,她还是听见了那个男人温润细緻的嗓音……这声音好特别。
    「怎么了,薰?」
    回过头,面对疑惑的阿椿,薰捏了捏鼻子,「没事,阿椿姊,我们先往善光寺的方向找吧?」
    「只有你知道乌鸦往哪个方向去,从哪开始找都好!」
    薰于是偕同阿椿在外头绕了南町一圈,甚至连对岸的小木川町都查访过,但要找一隻普通的乌鸦谈何容易?正当她们无功而返,吾郎大爷与太一已经早她们一步先回到了番屋,等着她们的除了冷掉但仍然香甜的番薯,炭炉里也已煮着加了鱼乾的味噌汤;时节已至深秋,外头天色也暗得越来越快,吾郎看见她们从外头回来,只是问候几句阿椿家里的事,对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吧?快来喝个热汤」,其他针对方才的奚落一概不提,令薰好生过意不去。
    太一嚼着番薯,只对阿椿淡淡说了声谢,态度倒是显得疏离了;薰正想质问调查发展,孰料吾郎早一步先开了口。
    「尸体找着了。」吾郎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口吻凝重地宣布。「确实是久贺屋的老闆娘。」话语一出,两个比肩而坐的年轻姑娘相互对望,反而是年纪较长的阿双怪叫一声,差点没折下两块番薯糊住耳洞,来个不听为净。
    「死因呢?」问话的是阿椿。
    「淹死的,办事处的大爷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尸体,就在靠近善光寺那儿的墩高桥。」吾郎替同样好奇的薰释疑。「好在现在是秋季,小木川水流不是很湍急,要不然可能就这样直接流进海里去了。」
    换薰问道:「其他夫人怎么说?」
    「说久贺屋老闆娘不知为何,突然像发狂似的大吼大叫,她们三人试着阻拦,身上多少都掛了彩,最后是老闆娘隻身跑出船屋,跌进小木川里的。」吾郎喝了一口味噌汤。嘴角微微勾起讥讽的笑,「不过这种说法岂不奇怪?哪有人突然就像中了邪一般直接往河里跳的。」
    「所以大爷们不相信这说法嘍?」
    「倒也不是全然不信;船屋里确实凌乱,她们几人身上也都有抓伤,其中旧衣铺的老闆娘袖口甚至裂了好大一洞,但重点在于她们究竟上船做什么?」小木川两旁的景色可没啥好看。
    「关于这一点,薰倒是有不同见解。」阿椿笑着对吾郎说道,而喝着汤的他不着痕跡的挑起眉头。
    「是吗?」他微微瞄了太一一眼,而后者正专心致志的剥着阿椿带来的番薯。「再说下去我看阿双都要反胃了,我们适可而止吧,等吃饱了再谈。」
    「我什么都没听见。」阿双闷闷地说,换来太一以外的三人一阵笑声。
    吃饱后,阿椿自告奋勇替阿双收拾桌子,薰则趁太一离开的空档向吾郎报告乌鸦所透漏的消息。
    「这就是你之所以跌进川里的原因吧?」吾郎恍然大悟的击掌,而薰则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一张小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原来如此……这么说就合理得多了,尤其她们抽得很可能不是平常的菸……」
    「会不会是鸦片之类的……」薰推测着道,末了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吾郎眼睛却是亮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在船型屋里发生的真相,或许真如你所言。」
    船型屋足够隐蔽,只要买通船夫即可在江上过足癮头,而吸了鸦片烟身子不听使唤,或许就是这样而跌入江中,其他三人担心事跡败露,于是连同菸桿等物全都丢进小木川里,接着再避重就轻的告诉大爷们久贺屋的老闆娘突然发狂坠河云云,确实是极为合理的推论!
    「咱们这回如果能藉此掌握关键证据,又是薰帮上了大忙!」
    如今当务之急,果然就是尽力追查出几位夫人鸦片的来源,又是否真有吸鸦片的习惯?如果得以证明,整件事情距离水落石出,恐怕也就不远了!
    「总是不能白白让大爷成了町办事处的笑柄啊。」薰捏着鼻子笑道。
    别放在心上,总之你是立了大功。吾郎温声安慰道,「你今天辛苦了,早点歇息吧?我担心你万一因此受寒,那可就不好了。」
    这个时节的天气变化多端,感冒了就很不容易好。即便薰很想再多了解一些细节,不过还是只能就此打住。
    「那我去休息了。」她起身,回头时忍住不让吾郎听见她轻咳出声。太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你没事吧?」他看起来还是很关心她的样子;薰摇摇头,他只是淡淡地补上一句。「床都铺好了,赶快休息。」
    她惊讶地盯着他,不料太一只是从容越过她身边,动手收拾起炭炉;吾郎大爷与他搭了几句,薰插不上话,只得轻轻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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