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说,郁昌是小厮的心,小厮的身,还是天生的劳碌命,稍微闲暇下来,就浑身发毛,压根受不起人伺候——
    总之,他这次发烧,也不知在冥冥里拜了哪路菩萨,因了什么缘故,那些放在往常,至少需要四五天才能消下去的头疼脑热,等到在床上硬生生挨过了两日,竟奇迹般地消了大半,恢复速度之快,堪称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光是这短暂的两天,已经完全够本了。
    这样的神仙日子,要是再持续下去,他怕是连路都要不知道怎么走了,脚和脑袋都要翻倒过来,像个氢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浮着;抽出全身骨头,称上一称,还没二两重。
    无它,自打那一晚,郁燕往他发着热汗的额头上,施恩似地挨上了一挨后——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吻,只不过是被对方拿两片唇瓣,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地贴了贴——郁昌“病中限定”的、只维持了几十个小时的好日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这段时间,他没下过厨、没出过门,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醒了以后,把眼一睁,便能闻到一股白粥的清香;中午和晚上,则是大半碗清汤面条,或者十几个速冻饺子。病中忌食荤腥,适合清淡,如此这般,郁燕在厨艺方面的全部造诣,倒是与现状匹配得歪打正着。
    郁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头脑有点昏沉,即使先前有心爬起来主炊,却没半点力气,也不知道,是真病得骨松腿软,还是那点鸡贼的潜意识,早已敏锐地察觉到,如今这份轻轻松松地躺着不动、就能做大爷的机会,实属千载难逢,才忙不迭地暗箱操作,瞒天过海,封了身体经脉,任凭多少好武功,也决计使不出来。
    那头磨坊里拉磨的驴,摇身一变,也成了斜倚床榻病恹恹的林黛玉。
    当然,郁燕并没有做得太过火。
    在她看来,这只是尽了一个妹妹的职责。
    哥哥尚未久病,虽然她并非什么孝子,但让对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连半个能够使唤的人影都看不到的事情,还是干不出来的。
    若要认真计较一番,仔细掰着十根手指,桩桩件件地算起来,郁燕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几顿简便的病号餐,三餐之后,随手收拾本就不多的几副碗筷,定时冲一杯冒着热气的药,到了中午,或者临睡之前,再给出了一身汗的哥哥简单地擦拭一下身子罢了。
    这点量级的家务,一天下来,统共相加也不到三个小时。她初次上手,还颇觉新鲜,但如果一直如此,难免也会心中生厌。
    再转念一想,这十几年,郁昌把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全都一股脑地通通地攥在手里,成天忙得跟狗一样,竟丝毫不见倦怠,别人避之不及的家务劳作,对他而言,却像什么稀罕的琼浆玉露,不干活就浑身难受,实在是让人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
    她看到病中的哥哥,浑然没有一点自己正在出门度假的自觉,只不过是歇了两日,便一副诚惶诚恐的歉疚样子,忍不住十分疑惑,郁昌对“假期”的定义,到底是个什么——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才从工作中解放出几天,难道,他所谓的外出旅游,就是换个地方,像头闲不下来的驴一样,万事不假他人之手,一边任劳任怨地继续伺候妹妹,一边兴高采烈地认为“放假可真好”吗?
    这做派,简直活像个封建时期的老奴,可即使是那些不得自由的贫苦人,也是因为一纸卖身契,被死死地掐在主家手里,没有别的路子,才无可奈何地终日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从没听说过,有谁一生下来,便不爱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偏要当个劳碌的骡马,吭哧吭哧地绕着磨盘转圈的。
    表面看来,她和哥哥的关系,完全就像新时期的黄世仁和杨白劳——只不过,坐享其成的地主恶霸,其实另有苦衷;而辛辛苦苦的长工,才是乐在其中的那个罢了。
    郁昌当了两天的老爷,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似的痒,根本躺不住,眼看着光景好起来,心有余,力也渐渐足了,本想一蹦三尺高,一把将妹妹手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抢过来,给自己套上久违的围驴把子,立马回归岗位,好好犒劳一番对方的辛苦,但等到脑子里的那点想法,走过几个弯、绕过几道坳后,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仍做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又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以示还没好全,指不定要再养养。
    一方面,他确实看不得郁燕做这种侍候人的事,工作稍微繁复一点,便气恼无比,觉得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苦楚,恨不得以身代之,把人像太皇太后一样供起来,制成一胎只受香烛贡奉,端坐案上、不知世事的玉女塑像;
    而在另一方面,又因为妹妹端茶奉水的动机,全都是为了生病的自己,舍不得当哥哥的病恹恹的还要爬起来干活,那么,上述的一切结论,又能全部推翻重来,不急着论断了。
    说来奇怪,郁昌的所作所为,看起来确实像个贱骨头,对着亲妹妹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的奴颜婢膝——
    但是,就像郁燕所想的那样,在这个世上,懒惰是人的天性,没有哪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是天生就偏爱累死累活地做工干活的。
    与其说,应该给郁昌颁发一个“我爱劳动”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勋章,倒不如讲,这人的手段,竟颇有那么几分稍显愚钝的鸡贼:如果真心喜欢当牛做马,怎么不见在公司里也使出这份吃奶的劲?
    人的意识,究竟是以一种如何精妙的方式运作的,又是如何指示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所行所为的,是一件十分隐秘、难以察觉的事情。而那点真正的、原始的意图,在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的逻辑决断之后,有时候,连大脑的主人,都能够被一齐骗过去,窥不见自己的本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万事万物的所作所为,逃不开一个“利”字,郁昌也是肉体凡胎,所欲所求,也无非那么几样。
    钱财是利,地位是利,可是,这些东西可遇不可求,既然获得投入不成正比,无法满足心理预期,只要稍稍衡量一番,自然不会对工作无谓上心。
    然而,获得郁燕的感情与爱,却也是一种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最大的利,无论怎么投入都不为过,倾家荡产、全仓买股,不择手段,得失不计——换句话讲,他之所以会操劳成习,并不是热衷此道,而是某种交换的途径。
    当下,郁昌突然之间,不期地收获了妹妹的关心与爱护,虽然每日的浇水施肥,早已内化成了根深蒂固的秉性,但眼见着自己精心打理的田间枝头,竟然忽如一夜春风来,挂满了累累的硕果,他虽然仍想做出一副下贱的姿态,到底忍不住,暂时地把锄具一丢,摘了几个果子,就蹲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吮吮手上的汁水,打心底里期望,这场美妙的丰收,能够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距离从温泉旅馆退房的时刻,还剩下二十四个小时。
    郁燕打来热水,轻车熟路地拧干洁白毛巾里残余的水分,捏着边角,最后一次给郁昌擦拭额头。
    她瞥了一眼方才量过的水银温度计,看到上面所显示的测量体温,已经恢复到了正常范畴,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不轻不重地往郁昌身上拍了一下:
    “好啦,哥哥你差不多没事了,明天去试试温泉吧,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景色还挺漂亮的,不泡一次也太亏了——不过小心一点,可别再着凉了。”
    “唔……还是有点头晕。”
    郁昌模糊地哼了一声,拿手机前置照了照自己的脸色——确实,不像熟了的螃蟹那么红了。
    他有些遗憾地扭过头,熟门熟路地露出脖子和后背,方便妹妹继续手上的活计。
    这两天,郁昌像只频频光顾洗车店的狸猫,尝过一次自动洗刷机的滋味后,就有瘾了,被每天例行的两次擦身服务惯出了性子,只要郁燕的手稍稍地挨到了脊线,就会自动翻面,一身汗湿的皮毛,被热气腾腾地顺着往下撸,简直张开了全身的毛孔,通体舒泰,恨不得奓起毛乎乎的大尾巴疯狂蹭人。
    看着他这个鬼迷日眼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郁燕既想翻上几个白眼,又悄悄地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爱怜,让她有些心疼,又有点想笑。
    眼前的人,恐怕从没去过一次按摩店,放松放松自己僵硬的筋骨吧,一天到晚,肉都是硬邦邦的,说不定还没到中年,就患上关节炎了。
    即使,去楼下和大妈们跳广场舞,与老大爷打扑克也行啊……天天忙着工作,什么闲暇爱好都没有,说出去都显得可怜。
    一个人养家,负担的确太重了。
    一些特定的情景,的确会催生出,类似“脑子一热”的某些行为。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而短暂营造出的、温馨的气氛,或者说,哥哥那罕见的依赖姿态,让郁燕在忽然之间,突兀地生出了些许真情实意的倾诉冲动。
    她低垂着密密的眼睫,认真地看着郁昌,葱白的手指,微微并拢着,轻柔地摸了摸他光裸的脊背。
    “……哥哥,等我以后在外面挣了钱,你就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吧。”
    “怪不得你风一吹就生病,每天都那么累,会导致防御力下降的。”
    暖黄的床头灯,仍然静静地亮着,仿佛一只腐烂的橘子。
    原本舒舒服服地趴伏在床铺上,像一头无害而可爱的猫科动物一样,被妹妹抚摸得眯起眼睛的郁昌,在听到这一句发自肺腑的关切之语后,陡然地变了。
    半长的黑色额发,尚且还凌乱地搭在脸颊的两侧,软软蓬蓬的,显得那张白皙的脸俊秀而稚气,连一点弥漫开来的惊诧,都十分地惹人爱怜。
    他抬起那双宝石般的、琥珀色的眼眸,恨不能理解似的,紧紧盯着妹妹,仿佛对方才是这两天烧得厉害的那个,竟糊里糊涂的,说起了什么难懂的胡言乱语。
    这病果然是大好了。
    两天前,那种兔子一样的、浑浊的红色,早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平日锋锐又冷漠的冰凉。
    “——燕燕,你说什么呢?”
    “哥哥怎么可能让你出去工作?”
    柔软的肚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泛着冷光的锋利爪牙。
    “你不用操心这个。”
    他仿佛被挑战到了尊严的底线,语气笃定又冷酷,自信得就像是在宣告一条永不更改的真理铁律。
    “钱的事你不用管,只要你能够一直好好地待在家里,在哥哥身边……我就永远不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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