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其影响,交谈声旋即终止,情报部部长布兰特自觉噤声,靠回扶手椅背,端起矮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眸光却不甚明显地滑向书桌后年轻的皇储,边喝茶边分出心神留意对方单方面的问话。
    此时窗外正值深春的后半夜,万籁俱寂,皎白的月光自窗口倾斜而下,盈盈洒洒在男人浅金色的长发上铺了细密的一层。
    待看清申请人ID,西法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向布兰特,按下耳麦:“什么事,星陨?”
    那一刻有风气,吹来了一股裹夹着暖意的月桂花香,拂动他耳侧的一缕发,在脸颊若有似无地刮弄了一下。
    整个通讯过程非常迅速,布兰特听得认真,但从头到尾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从一处音调变化判断出是有事发生,可至于具体是什么,单从皇储殿下的只言片语里就揣摩不出了。
    几分钟后,通讯挂断,西法转身顺势倚靠上窗台边缘,眼睫轻颤着抬起,看向扶手椅上的情报部长:“星陨告诉我他得到了一个情报,称洛茵帝国的最新一批渗透特工已经安排就绪,而且人应该进了联盟领地,最近两天就会深入天狼星。”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丝信口一提的随意感,可听闻消息的布兰特却结结实实地被惊住了。
    事关特工渗透,他身为情报部部长,虽然很清楚战事未正式打响前必然是情报战的活跃期,但对方特工进来了,自己这边却毫无察觉,一经坐实那就是情报部不可推卸的失职。鉴于后果严重,他不可能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然而殿下开口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带来消息的人是他近身的那名刺客。
    “这……可信么?”布兰特谨慎措辞表达了自己的质疑。
    “可不可信需要你们查证,不是一个问句就能验证的。”西法含了根烟,打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刚才的还不是重点,据说主导这次行动的是帝国军部的一位高层,他亲自参与,并且会在三天后乘坐晚间时段的一趟客运飞船离开联盟的附属行星,前往帝国的空间站。”
    烟雾吹散,混合着月桂花香,闻起来十分醒脑。
    西法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嘴角,静了几秒,又道:“正好你在这里,正好你们是同行,那就交给情报部吧,把人找出来。”
    “是。”布兰特起身领命,末了问,“用不用向统帅汇报?”
    “太晚了,他应该已经睡了。”西法说,“时间有限,你先把随行的人员点好,通知那边的驻军配合行动,统帅那里我会去说。”
    布兰特颔首:“属下明白。”
    “要活的。”西法叮嘱了一句,朝他略略一扬下巴,“去吧。”
    “是,”布兰特躬身行礼,“属下告退。”
    待他走后,书房彻底安静下来,西法返回桌旁,将抽剩下的半截香烟按灭在烟缸里,随手拿起情报部最新收集起来的帝国军部资料。为了确保第一手资料的准确性,这样的情报本最迟每隔几周就会进行系统更新,以便于掌握敌方高层的情况。
    西法按照索引翻到姓氏开头字母为“S”的起始页,资料以被调查对象的军衔由高到低排列,不出意外,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证件照,旁边的首条备注为——苏逝川(上将),皇储导师,禁军统领,兼任情报部副部长。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忽然捻起那页纸“刺啦”撕下,然后拉开书桌的最后一只抽屉,平平整整地搁了进去。
    十年时间,上千次资料更新,属于皇导师的那一页他一次不落地收集至今。
    ……
    三日后,联盟所属地,某人造客运中转型星。
    客运站旅店三层,双人标间的门被人打开,阿宁风尘仆仆地走进屋,将装早餐的纸袋搁在旧圆桌上。
    苏逝川正坐在扶手椅上看一份联盟主流媒体的晨报,抬眸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送走了?”
    “嗯,注意事项又交代了一遍。”阿宁边说边在另外一把扶手椅落座,打开纸袋拿出两盒利乐包装的牛奶,其中一盒推到苏逝川面前,然后兀自插好自己那盒的吸管,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大口,静了半晌又忍不住补充了句,“不是我说,这批特工的素质差别实在有点大,有两个真是笨得可以。”
    苏逝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手头的报纸翻过一页:“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们,同专业出身能力良莠不齐是很正常的,你们都配合这么多年了,说再多也改变不了现状,好好吃饭。”
    他们口中的“笨”不等同于一般意义,那七名特工全部毕业于帝国军校,而后直升情报部,当初选拔时资历最浅的也转正满了三年,只不过是由于要求不同,所以有那么个别人入不了阿宁眼。
    阿宁叼着吸管,显然是真被气到了:“苏教,”他还是保持了在军校时的称呼,“您是头儿,我肯定是尊重您的选择的,但是大家都做这行,我也不是说他们肯定不行,不过有些人只适合留作后方支援,上不了一线啊!”
    “想知道为什么吗?”苏逝川漫不经心地说。
    “培养了这么些年,来都来了,原因是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阿宁叹了口气,默默喝牛奶,“我就是觉得凭他们的素质可能会出事,送走了,却回不来。”
    “你说对了。”苏逝川心平气和道,“选他们就是为了要出事的。”
    阿宁霍然一惊,脱口道:“您故意的?!”说完后,他又把过去种种捋了一遍,心说难怪从前提出质疑时苏逝川什么都不说,感情从一开始他就把特工分了类。
    苏逝川说:“战争前夕,情报活动频繁,联盟方面就算掌握不了实际计划,但是在上次帝国特工全军覆没以后,他们也能百分百肯定我们会再次拟定新的渗透计划的,这一点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
    “阿宁,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在所有特工都隐藏得完美无缺的情况下,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人的警觉性决定了他们会处处防备,进而导致核心区域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这么一来,外人永远是外人,不管欺诈技巧有多么纯熟,都不可能深入到敌人内部,因为路全部被封死了。”
    “与之相对,如果派遣的特工水平参差,那么那些不慎暴露目标的人就会吸引开敌人的注意力,为他们提供追查的线索和方向。而且因为有了成功缴获的目标,他们反而会放松警惕,路也就顺其自然地有了。”
    自“情报战争”这一概念诞生至今,特工部署一直在力求滴水不漏,苏逝川所说的这番理论是全新的,甚至涉及了情报工作最为忌讳的“暴露目标”。但是他的说法又让人不得不信服,因为他利用了“暴露”,以此去加强另外一些人的隐蔽性,于是“暴露”便转换为了一种良性牺牲,可谓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做法。
    只是……
    阿宁在计划部署的最后一刻了解到了所谓的真相,那特工无论能力好坏,都是他亲自挑选、一手培养起来的,然而按照这种说法,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划分好了,有些人是暗藏的箭,而有些人则是声东击西的诱饵。
    他用十年时间去判一个信赖他、仰慕他,甚至尊称他一声“老师”的人的死刑。他每天面对那些十年后必死无疑的人,却能笑意自若,表现得稀松平常。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冷血?
    阿宁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们明明认识了十三年,可他依然看不透苏逝川这个人,有时候他觉得他温和体贴,开得起玩笑,全然没有上位者的自视过高和傲慢,而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他理智得像一台机器,精于算计,精于部署,精于玩弄人心。
    “苏教,”阿宁声音平静,手指却下意识地把牛奶的利乐盒子捏得变形,“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
    “会,谁说不会?”合上报纸,苏逝川取过他手里的奶盒搁在桌上,“我挑人确实有我的目的,但是在真正的行动中,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十年了,到底能不能活下来,这个主动权可是不完全在我了。”
    阿宁笑笑:“也对。”他侧头看向苏逝川,“你去天狼星那天,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吧?”
    苏逝川“嗯”了一声,说:“消息放出去了,你应该有察觉,这几天的中转星的安保明显有了变化。”
    “这个计划也冒险,”阿宁说,“以您的身份主动暴露,万一三殿下不念旧情怎么办?万一他没那个权力怎么办?万一雷克斯要利用您威胁陛下怎么办?万——”
    没等他说完,苏逝川抬眸斜睨过去,直接插话道:“那我就是第一个声东击西的饵,你接任指挥权,继续我的工作。”
    阿宁:“……”
    这种连自己都不当人看的家伙,说他冷血都是轻的。
    苏逝川抬腕确定时间,然后起身:“该上船了,到了空间站替我向阿尘问好。”
    阿宁跟着站起来,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您采取这种计划,还绝对对外保密,我倒是觉得等到封上将获悉您被联盟扣押的消息,再见了我,恐怕会恨得吃完连骨头都不愿意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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