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像是乐高积木,有房子、车子、花园和马路,却没有活生生的人声,连流浪狗都不见踪影。
    丽姿在死气沉沉的w市中找到了新巢穴,很讽刺的是,小张带她回到丈夫的公司,那里有着围墙和草地,木棉树圈住厂房与办公楼,墙外种着美丽的大理花。
    温驯的她住在其中一间宽敞会议室中待產,小张则侍奉着这个迷人的女子,她怀孕后不似过去玲瓏的丰腴体态,反而充满某种肉感的官能美。
    丽姿日益鼓大的小腹,对照小张逐渐枯槁的身体,让他萌生了希望。
    虽说是希望,变成这种死不了的肉食动物后,小张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混入了食慾,这种感情是介于死亡与活着之间的病人所独有的矛盾,但他将丽姿视为极为珍贵的财產而守护着,这点无庸置疑。
    才不过数日,丽姿就感觉身体又冒出发病时的沉重,如今别说是正常產检了,她为了活下来已换得了惨痛的牺牲,才妊娠五个月的肚子却大得有点异常。
    她来不及想太多,看看时鐘,很快又是小张结束觅食回到公司的时刻。
    「真是的,只剩时鐘还是正常的吗?」如果连这滴滴答答走着的时针也停止的话,她一定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扮演一个还有反应的女人。
    说也奇怪,丽姿并不会想吃人肉,而且生血让她噁心。
    初时感染犹如一场噩梦,但她现在外表正常,就连饮食习惯也是,即使是性行为中不小心碰到小张已腐烂的患处,也丝毫不曾出现感染徵兆。
    小张因此更珍视丽姿,她对他依旧没有好感,仅存趁人之危的厌恶。
    从小到大,丽姿都不曾动过用身体去交换男人金钱乃至爱情的念头,她的身体由她自己主掌,她对旧时代的贞操观念嗤之以鼻。
    然而,她却很厌恶以为碰过她就是得到她的沙文主义心态,小张看不见的死角中,丽姿目光里冰凉的残酷彷彿流沙般持续堆积,总有一天……她会好好对付他!
    「丽姿,有乖乖的吗?今天我抓到一隻猫。路上没有问题,这里很安全。」小张喜孜孜地邀功着,竟然觉得这种原始生活还不坏。
    「政府的救援还没有来吗?」从发病到现在都过了多久?一个月有了吧?她只想知道现实世界到底怎么了?
    小张倒提着猫脚,心算剥皮后有多少肉可吃,觉得丽姿的问题可爱又可怜,还是哄着她:「没有,有的话我一定带你去找医生。」
    谎言。
    她是有夫之妇,还怀孕了,小张照样下得了手,男人为何那么天真?以为什么都可以补偿的心态实在可厌,但丽姿还需要他帮忙蒐集食物饮水,就算不知w市中还有多少徘徊的怪病病患和正常人,可是从他们不惜同类相食的习性看来,外出相当危险。
    独处时,她在房间莫名其妙狂笑着。
    对外通讯被破坏的情况下,丽姿也不知外界到底有无发现w市的灾难,进而派出救援,她焦躁不安地度过日升日落。
    「大多数的活尸都畏光,白天出去狩猎反而比较没人抢,但这样做很不舒服。」漫漫长夜的僵硬沉默中,小张有时会兴奋地向她解释他的生存之道。
    「其他人呢?」她不愿意承认,就算是令人厌恶的小张,他在她身边说话时,那股渗透在空气里的可怕孤独才变得缓和。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一切的起因,未来事态的走向,还有这座小城倖存的人们到底正在做出哪些暴行。
    仔细想来,w市出事后,除了小张外,丽姿并未见到其他人,小张勉强算是个机灵男人,侥倖没死立刻想出更多在w市存活的求生技能,丽姿的罹难生活虽然落魄,但比她一个人束手无策的情况要好多了。
    「丽姿,你可能觉得我故意关着你,不要不开心。」小张离开前总是将会议室上锁,「我和你说过,有些病人互相吃掉对方的事是真的,你这么漂亮,逃不过他们的毒手,我尽量不让别人发现我们住在这里,你一定要乖,好吗?」
    「嗯。」
    如果不是亲自体验那场怪病及身体的异常变化,不管吃多少苦都要护住肚子里的小生命,就算小张让她过着女王的生活,她也寧愿去自杀。万一小张起了杀意要吃她,维持体力,一对一的情况下她说不定有胜算。
    她只想着,也许能靠着妥协捱到救援到来,殊不知变卦往往出人意料。
    第二天会议室上锁的门被狠狠撞开,不只一道的沉重脚步声令丽姿寒毛直竖。
    闯进来的都是喜欢暴力的男人。
    被毒打得不成人形的小张跌跌撞撞扑进会议室,身后跟着三个明显比他强壮的男性活尸,恶狼般的视线在丽姿身上舔舐。
    小张窝藏女人的传言早已在几名各自划分地盘的领头活尸中流传,儘管感染怪病,群居还是人类天性,服从强者以及和其他集团竞争的本能并未消失,w市在短短几週内就出现了地位的大洗牌,谁适合生存、谁会被狩猎或匍匐听命,这些倖存者已大致完成阶级区分。
    丽姿表情惊恐扶着肚子站了起来。
    她很明白对方的惊讶意味着什么──发现好东西。
    陌生的脸孔,不变的是相同的灰黑脸色,以及绝望飢渴的眼神。
    小张还在地上哀哀呻吟着,好像这番殴打当真让他痛不欲生。
    丽姿没再看他一眼,其他活尸男却朝她逼近。
    这三名活尸外表大致完整,不像小张说过有的感染者已经断手断脚,表情既疯狂愤怒,又带着明显的困惑,渴望获得怜悯的茫然五官让丽姿觉得荒谬。
    她有预感,无论发生了什么奇蹟,她都无法回到过去。
    熟悉的暴力与恐怖,盘旋笼罩而下的腐臭气息,身子被按压,丽姿随即闭上眼睛,女人莹白的手臂探向空气,并未得到救援,只能被动的承受侵入者加诸于她身上的兽行。
    ※※※
    黑暗中,角落堆满抱枕与衣物构成的睡窝,丽姿仰躺着出神,双手抚摸肚腹,灾难发生前,她去过医院检查,确认胎儿是个男孩。
    腹部惊人地肿胀,儼然已怀孕七八个月,甚至像是双胞胎,这才过了几天?
    会议室被清空,布置得像一间大型卧室方便丽姿待產。
    他们──丽姿知道他们的名字,黄教荣、陈永,还有一个是美国人肯德勒,被延聘来w市担任某实验室主任,不幸捲入了怪病的荼毒,这三人接管公司地盘,也将丽姿视为战利品。
    考虑到小张初时的张狂,丽姿本以为最坏的打算就是被当成性奴隶或食物。
    暴动混乱的地区,对女人孩童的虐待往往惊人的雷同,她算是个知识分子,自尊不用说是很高了,外表更是从小佔尽优势,她和丈夫守义的爱情平淡却纯洁,以致无论面对小张的任何侮辱讨好,或是后来那三个男人的侵犯,丽姿始终保持着不假辞色的态度,虽未拚命反抗,但强暴犯得不到她的好脸色。
    他们很清楚,丽姿是为了孩子才没抵抗。
    但这个女人不知道,w市的状况已经太惨太惨,不管丽姿的心情如何,只要拥有并保护她,就能让这些男人觉得好过点,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心态。
    丽姿没被他们传染怪病,这一点让包围她的男性非常不可思议。
    随着肚皮比预期还要快速增大,丽姿发现那些怪物的动作有时轻柔得近乎哀求,甚至是将头枕在她大腿上就满足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姦污她的只有那名美国人,丽姿叫他肯德勒,他看似症状严重,力气却不容小覷。
    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走到她身边跪下,悲哀的祈祷,吟唱着某首她不知名称的圣歌。
    至于最早和丽姿相遇的小张,他的地位马上沦落到最低,他的小聪明与隐密行动遇到在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三人立刻碰壁。
    有次独处,小张想故技重施,用暴力让丽姿服从,不慎压到了她的肚子,她发出一声哀叫,被刚好回来的肯德勒听见,立刻震怒地将他扯到安全梯口,一路踢到楼下。
    肯德勒回来握着丽姿的手痛哭,丽姿仅能从断断续续的英语中听见类似一个打不过三个、原谅之类的破碎句子。
    至于黄教荣和陈永,丽姿不知他们的职业和身分,只能推测是从未谋面的市民,他们闭口不谈之前自己在w市的暴动中做过什么好事,唯独名字,他们要丽姿喊自己的名字,连名带姓的喊,即使咒骂也没关係,只要说出来就好。
    这样男人们才有活着的感觉。
    原来觉得该死而没死的人,不只是她而已。丽姿无法真正恨他们,尤其当这些人停止侵犯丽姿,转而对她呵护得无微不至时,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三个男人比她更期待婴儿的出生。
    如果奇蹟可以用明确的形式被目睹,w市炼狱般的景象也许真的会过去,他们都会得救也说不定。
    她就是存着这种矛盾、愚蠢,然而又无计可施的心态,艰难地捱过每一天。
    ###
    「肯德勒,外面到底怎样了?」丽姿无法不忧心,都过了一个多月,为何没有政府军队或媒体大肆进入w市处理这场瘟疫?
    丽姿从会议室窗户远望w市,看着那条公路蜿蜒到山脚下,消失在山边,愈发觉得他们处于世界边缘之外,寂静得连心脏都被啃啮掉一般。
    难道台湾全岛都被这怪病佔领了?这座岛屿实际上已经死亡?各地都是和他们这边相同的景况,被活尸和数目不明但迟早会被感染的人类割据自保?
    sars殷鑑不远,这个时代交通方便使疾病要流传太简单了,何况是之前恐怖到让人不敢声张的可怕病状。不管想求救或者隐藏,还是想要乾脆祸害更多人被传染,只要悄悄暗中偽装,再严密的防线都会出现漏网之鱼。
    到底谁是第一个感染者?从哪里开始的?这种让人体几乎烂光却没死的症状简直不像疫病,而是天惩。
    其实,这种苟延残喘比死更糟糕,完全就是会动还会吃的尸体。
    「很糟、verybad,妮丝。」肯德勒与丽姿用中英夹杂的方式沟通,若不想被其他人听懂时则尽量全用英文。
    肯德勒那口音浓重不准的中文和精确果决的美式英语形成强烈对比,儘管如此,拜丽姿外文系的出身,她大约都听得懂。
    「peoplediedsuffering,thiscityishell!imustdosomethingtosubsist,godforgiveme!(大家死得很惨,城市跟地狱一样,我们必须靠自己活下来!上帝原谅我!)」
    外国人脸色青白,像从坟墓中爬出的殭尸,身上有着清洗过的消毒气味,显然他做了某些骯脏活,并在回来见丽姿之前清理自己。丽姿不想问,但她猛然想起小张说过的话,他们需要新鲜的血肉,不但可以止住飢饿,减缓怪病恶化,还能因此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
    「妮──丝,」他发音不标准地唤着她,「很重要──一定、生下来……」肯德勒用手势比着肚子和哄婴儿的动作,丽姿点点头,朝他张开双臂。
    肯德勒疲惫的倒在丽姿怀中发出呜咽声。
    这个模样看似介于三十五至四十五岁的男人是个虔诚的信徒,肯德勒相信自己已经被上帝遗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护丽姿和她肚里的婴儿,因此肯德勒就算必须吃下恶魔的身体也要保持力气。
    今天肯德勒比黄教荣和陈永要更早回到公司巢穴,在市区中寻找一般肉源早已是件困难挑战,一开始大暴动时不知节制的病患将一些家畜牧场都扫净了,次要选择是侵入民宅寻找倖存的宠物,然后是山区的动物。
    丽姿忽然想问,包围w市的群山之中似乎有些原住民部落,标志在地图上的深山里,那也算是「动物」吗?这猜测令她骨髓发冷。
    等到肯德勒情绪恢復稳定,丽姿试探性问他一些专业问题。
    「肯德勒,你是生物科技专家吗?有什么病毒或细菌能让人类產生这种非生非死的变化?为何感染者只限人类,而那些亲近的生物竟然平安无事?你的实验室还在吗?可不可以调查这种怪病?」
    电影不都这样演,总有个天才学者会发明奇特的抗体或暂时抑制病毒的方法?肯德勒是最接近这个角色的存在了?虽然他也对自己的病徵数手无策,但他症状如此严重却还能保有战力和理智难道没有暗地保有一些方法吗?
    对方表情古怪退开了,对于怪病话题的排斥溢于言表。
    丽姿将他推出怀抱,闷闷躺回床铺上,陷入永无止境的忧鬱。
    「妮丝……」肯德勒还喋喋不休呼唤着,她则因他不肯据实以告,态度相当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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