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晋听完后沉默良久,他分不清这是故事还是真实。
    据他的了解,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说的分明就是洛平自己和周棠,可是那后半部分,实在太过离奇。
    一方面他相信人死不能复生,否则人世岂不大乱,一方面他又觉得洛平有时确实能洞察先机,若不是诸葛孔明那样的神机妙算,就只能做重新来过的猜想了。
    方晋犹豫着问:“慕权兄,你……死过一回?”
    洛平摇首笑道:“故事而已,仲离何必当真。没有人可以把生死当做儿戏,也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我的意思不过是希望你别太纵容王爷,也不要干预我的劝解。我想看到的,是一个谁都没有遗憾的故事结尾。”
    扇柄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洛平说得轻巧,方晋却有更多的思量。
    啪地一声,扇子落下了最后一敲,方晋叹笑出声:“慕权啊慕权,你当真有颗玲珑心肝,每一步都那样小心谨慎,把我都算计进去了。真不知周棠小子走了什么好运,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他。”
    “仲离谬赞了。”
    “难道不是么?你与我说那么多,根本不是在针对这次行动的事,而是想替周棠收了我的忠心吧。”
    “……”
    “你说的那个故事,无论是不是真的,无论我信不信,对我而言都是极大地诱惑,因为你几乎是在明确地告诉我,周棠会成为大承的君王。如果说我之前还有一些动摇,还想借这次的行动试探一下周棠的能力,你现在就是在让我打消这些顾虑。你想用帝王身边的重臣之位,来引诱我帮他把一切都谋划好,是么?”
    “……”洛平敛眉,“仲离又何尝不是一颗玲珑心肝呢。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我做了王爷这么长时间的夫子,对他也算了解。他的想法总是很好的,只是缺乏经验,常在细节上考虑不周,比如这次侵扰百姓的弊端,相信若是仲离兄稍作润色,定能化解。”
    暮色已沉,两人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油灯就在眼前,却没有人去点燃。方晋就在黑暗中凝视着洛平的眼眸。
    隐没在黑暗中的亮光,像是月色下的水纹,一点一点向他漾开来,等着他的回应。
    方晋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懂他心意、又能与他针锋相对的人呢?
    伯牙子期也不过是知音,而他和洛慕权之间,如同高山流水的琴声中,混入了铿锵战鼓,热血冲击着耳膜,那是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他笑起来:“好,不等明日,我这就去找周棠重新商量对策。”
    洛平目的达成,轻舒一口气:“那我在此先谢过了,不过今日天色已晚,王爷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明日再……”
    “慕权,你处处为他着想,凡事都想为他安排妥当,可曾想过他少年心性,有时候只想一个劲地向前冲,不想被人管束?”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什么三日后,都是他撒谎骗你的,他觉得三日后就能证明给你看,他的方法是正确的。真正的出发日期是今夜子时,先给那些山匪来一场夜袭。”
    洛平一怔:“今夜?!”
    现在已是戌时末了,也就是说,南山匪恐怕已经快要列队了。
    方晋点燃了油灯,灯光下洛平的脸色显得有些白。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慕权,你真的觉得故事里的那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洛平抬头看他:“什么?”
    “你没有想过吗,重来一遍的话,也许那个孩子不做皇帝,才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那个人不会再是佞臣,也不会再死在皇权之下。”
    “我没有想过。”洛平回答。
    “为什么?”
    “那样的话,就会有太多遗憾。成全的,只有那个死过一回的自私鬼。”
    方晋去找了周棠。
    彼时周棠正在做最后的部署,见方晋来了,他问:“让你拖延他一会儿,你们也不至于要聊这么久吧,小夫子睡了吗?”
    “睡?”方晋挑了眉梢,“恐怕他今晚都睡不好了。”
    “啊?”周棠放下朱笔,有些心虚,“他看出什么来了吗?他要阻止我吗?”
    “王爷,有时候我真替他不值。”
    “我怎么了?我是不该骗他,可我也是不想让他担心啊。他要骂我就等我凯旋归来再骂好了,到时候说不定他看我能干,又不舍得骂了。”
    “……”方晋什么也不想说了。
    对他,洛平便是将心付长河,散落随春水。
    方晋知道,洛平的眼里就只装了一个人,好像他此生活着就只是为了那个人。说实话,他还真有点嫉妒周棠。
    “罢了罢了,把你的战略书给我。”
    “你不是说这次不插手,让我一个人来统筹吗?”
    “你家小夫子不让!”方晋恨恨道。
    在原本未置一词的攻略和地形图上,方晋寥寥几笔添上了新的作战方案。
    周棠看了以后,两眼放光连连称是:“没错!南山匪把那股追兵逼到村庄附近,然后我换成王爷的身份带领侍卫队进行追击,都不用跟他们硬拼,只需做做样子给村民看就可以给‘越王’博得美名,之后再用落石把他们一网打尽,这样才是真正地一举两得啊!”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做王爷你可能会有点危险。”
    “我有分寸,只是把他们引进落石阵而已,我的马快,不会有事的。”
    两人就细节又商讨一番,亥时末,南山匪集结完毕,列队下山。
    出山门时,方晋和周棠看到在那里静候的洛平。
    周棠因为心虚愣了一下,倒是方晋翻身下马,来到了洛平面前。
    洛平终究是担心:“怎么样?重新商定过了吗?万无一……唔。”
    夜里山风很大,吹得洛平发髻散乱,说话时一缕长发贴着面颊飘进嘴里,把他的话生生截断了。
    方晋满眼无奈,伸手拨开他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我说慕权兄,你对我这么不放心吗?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要确保他万无一失的。”
    周棠望着方晋的动作,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不快,脚下一蹬,竟直接从马上施展轻功掠了过去。
    这时也顾不得心虚了,他挥开方晋的手,揽过洛平道:“小夫子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快回去吧,你放心,我们一定凯旋而归,到时候我再向你请罪。”
    “……”洛平抿唇看他,分明还在气头上,可偏偏移不开眼。
    虽然乔装成了一个小喽啰的模样,可少年的面庞仍旧英气逼人,剑眉星目,还有那一身的踌躇满志,凛冽得让他怔忡。
    “小夫子……”周棠万分委屈地喊着他,见他不理自己,忽然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耳廓被热气扫到,洛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随即仓皇躬身道:“我知道了,祝王爷和寨主早日得胜归来,洛平在此恭候捷报。”
    眼巴巴看着小夫子的耳尖红透了,怀抱却是空空如也,周棠满脸不甘心。
    方晋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山寨几乎空了,只留下一些杂役和两队守寨的护卫。
    平日里的聒噪骤然安静下来,洛平觉得有些不适应,想去廷廷的房中聊聊,却被告知廷廷也随寨主他们一起去了。
    洛平想想也是,做山匪廷廷不乐意,杀山匪他定然跑得比谁都快,更何况周棠本来就有让人追随的气度。尽管两人碰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但廷廷是甘愿为周棠出力的。
    不过那孩子也是的,都不跟他说一声就这样跑了,刚才也不出来跟他打声招呼,这招先斩后奏倒是也跟某人很相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洛平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挑亮了油灯。
    火光跳跃,在暗夜中笼罩出一片氤氲,洛平睡不着,便望着它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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