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往里走,目光溜到客厅茶几,一排十几样凿刀闪冷光,心里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见惯了大肚秃顶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东这样的,并不觉得是中了大彩,前辈们谆谆教诲:“那种年轻长得帅的,会缺女人吗?你得多个心眼,越是这样的越变态:帅的、看起来干净的、阴郁的、叫了服务又不急色的、有点特殊兴趣的……”
    昌东条条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里,他戴个黑色棒球帽,上半边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板组织她们看碟,韩国的一个电影,讲专门有变态诱杀妓女,提醒她们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梦,这两天难免有点疑神疑鬼。
    她有点讷讷的:“要么……我先去洗个澡?”
    昌东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凿刻之后的皮屑:“过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脑子转得很快:“一样价,不便宜,因为今晚来你这,接不到别的活了。”
    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拿茶杯压住:“我刚到这,想开个店,对地头不熟,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打听一下。”
    这样啊,Sunny松了口气,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老板,不是我说,想开我们这种店,你没戏的,插不进脚了。”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兼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
    ——这镇上的这类业务,没有散做的,基本上被两家收拢,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小姐都从外地来,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团,上头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齐心,斗走了外人之后,两家开始分饼、划势力范围。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这周是南派发广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
    说着说着又诉苦。
    “做这个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日夜颠倒,皮肤都不好,因为总要熬夜,带妆,你看我这脸,我才22,一卸妆,脸色蜡黄,都说我30好几……”
    昌东嗯了一声,他只听不说,Sunny得一直讲话,这陪聊也挺累的。
    她绞尽脑汁,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我们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去年的时候,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说那人长一张皮脸……”
    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皮脸?”
    Sunny比划给他看:“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吓人啊,幸亏没真出事……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雇车接送,单程10块钱……”
    昌东问:“有一个叫叶流西的,你认不认识?”
    Sunny茫然,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玛丽,阿曼达,凯莉,没听说过叶流西——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谁会拿真名字来做小姐呢,万一消息传回老家,多没脸啊。
    昌东提示她:“白天的时候,她会在街口卖瓜。”
    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她!我没跟她说过话,她常跟北边那些小姐在一起,应该是吃那边饭的。”
    是吗?
    Sunny很聪明:“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想打听她,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你可以问问啊。”
    她把事说破了,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她是卖瓜的,还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实都无所谓。
    ——
    昌东睡了个好觉,梦里起了大风沙,沙流像金色的雾,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
    梦里没有人,没有变故,没有声音。
    这样的梦,于他就是好梦。
    醒来时已是正午,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
    她刚忙完一轮,自己切瓜自己吃,低着头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
    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顺势一抹嘴角,眼眉微掀:“买瓜?”
    她第一眼没认出他。
    昌东站着不动,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挺暖和。
    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眼波流转的时候,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
    认出之后,笑容里多了点意味,开口居然先夸他:“不扮老头了?这样不是挺帅的吗。”
    说着从车上拖出个帆布马扎,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过来。
    昌东单手接住了,没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
    叶流西嗤笑了一声:“这么快进主题啊?都不说寒暄一下,本来还想切块瓜给你吃的。”
    说着拈过那张照片,夹在两指之间,手腕转了个角度,相片的正面对着昌东:“你就不怀疑这照片是我造假吗?”
    昌东回答:“女人的直觉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特意为这场合买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营地的帐篷里,她第一次换上这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还没来得及给意见,就听见外头的风瓶撞得乱响。”
    风瓶就是玻璃酒瓶子,扎营的时候拽根直绳,酒瓶子依一定的间距悬挂上去——挂着好玩,同时也测风,玻璃酒瓶子有自重,响得那么厉害,绝不是小风。
    他刚掀开帐门,就看到鹅头沙坡子那标志性的“鹅头”被沙暴扼断,扬成了夜色里的沙雾。
    孔央的新衣服,绯红色的长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后的丧服,没来得及拍过任何一张照片,却和乱发一样,飘在眼前这张照片上、雅丹带沙尘的风里。
    叶流西对这回答很满意:“第二个问题,照片里,是哪儿的雅丹?”
    雅丹这个词其实是维语,意思是“险峻的土丘”,这种地形在西北遍布,有些自成规模,名声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垄沙,叫魔鬼城;克拉玛依附近的乌尔禾,叫风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头疙瘩城。
    也有没那么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时候越野自驾,路边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儿的雅丹?
    昌东说:“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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