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江少侠让我带你回长安。”洛十一迟疑着告诉他。
    “回去。”他重复。
    洛十一静了一下,甩起长鞭,长吁一声,调转马头,朝淮州城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谢无恙闭上眼睛,缓缓抬手,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
    车轱辘轧过泥土山路,转入城内青砖石面,最后停在灯火昏暗的官府前。
    接近平旦时分,官府还未开门,府内一片岑寂。看门人睡眼惺忪,打开一扇小窗,从窗缝里探出半边脸,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什么人大晚上来官府?”
    “嗒”的一声,窗外的黑衣少年冷淡地搁下一个玉牌。
    看门人愣了一下,摸过那个玉牌,借着一盏油灯看了看,神情霎时变了,声音颤得几乎结巴,“太子……殿下?”
    他双手捧着玉牌,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跑。
    片刻后,官府内一团混乱,呼喊声与脚步声响个不停。
    官吏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换上官袍,从屋里冲出来,催着马车赶到官府,整齐排成一列,毕恭毕敬等在衙门口。
    一缕月光从云中落下,一辆青幔的马车停在门口。
    赶车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面对马车深深长拜,而后扶住从车里下来的人。
    衙门两侧的官吏同时拜倒,哗啦啦的声音响了一地。无数衣袂在风中上下起伏,犹如一波又一波麦浪,荡起无数惊涛骇浪。
    年轻的皇太子淡淡微笑,扶起为首一名官吏,“深夜来访,诸卿辛苦了。”
    “不……不敢!”官吏结结巴巴。
    官吏们前扑后拥,簇拥着皇太子前往印堂。仆从急忙侍奉笔墨,为皇太子呈送近日卷宗。皇太子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拢袖垂眸,翻看一叠文书。
    满座官吏忐忑不安,等他一一训人。他随意翻了几卷文书,每点出一个官吏名字,那个官吏就在堂前垂首再叩首,紧张地禀报所司之事。
    “淮州刺史人在何处?”最后,他淡淡问。
    “回禀殿下,”一名官吏慌忙起身,“何大人领兵在白石山剿匪。”
    “备车。”皇太子平静道,“去白石山。”
    官吏们连忙赶去备车,皇太子在堂里稍作休憩。印堂里静了下来,他独自坐在案前,取来一张薄纸,执笔写了一封信,低声唤:“洛十一。”
    黑衣少年从堂后转出,极小心地轻轻扶了他一下,“殿下。”
    谢无恙以指节抵了一下眉心,低低咳嗽了几声,把信纸叠成极小的一卷,递到他的手中,“这封信是给公羊先生的,需要你亲自去传。”
    “殿下……”洛十一低声道,“白石山那边……”
    “白石山那边,我一人前往足矣。”谢无恙按住他来扶的手,“给公羊先生的信,必须尽快送到。”
    “明白。”洛十一按刀行礼。
    谢无恙披衣起身,步入后院,走进静候的马车里。
    -
    此时的白石山下,朔风十里,刀光遍地,风雪呼啸如吼,喊杀震天如雷。
    淮西刺史何全久坐于军帐中,抚着长须,注视着面前长桌上一张沙盘。烛光落在沙盘之上,他拨动几支木筹竹签,目光锐利寒冷。
    一支又一支小队往返而来,接连不断向他汇报战况。
    “山上有石球滚落,损失百人!”
    “林间突遇一支伏兵!”
    “西坡八百轻卒正缓慢推进!”
    何全叩桌,“不过区区山匪,彻夜久攻不下,实在可笑。传我军令,强攻上山!”
    “大人!”一名副将疾步走来,抱拳行礼,“有人递名帖过来。”
    “名帖?”何全一愣。
    副将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个木托盘。
    木托盘雅致古朴,上面搁着一张莲花金笺,一方白玉牌压住信笺一角,隐隐有极淡的檀香气味传来。
    何全神色一凛,抬手取来那张信笺。
    绢纸信笺细细地铺满一层金箔,在烛火里反射明亮的流光。
    上面落了墨意饱满的几个字,“帝次子康。”
    军帐外,一辆玉饰的马车徐徐停住。风吹玉珂相击,琅琅之音响在金戈铁马之中,恍然如泉水叮咚。
    车里的人淡淡道:“何大人,还请罢兵。”
    -
    白石山下。
    阵前的少女插枪于地,衣襟染血,长发在风中飞扬如旗。
    她高高地仰起头。一抹晨曦自天边破出,照彻漫山遍野的风雪。
    忽然,她听见击钲的声音。
    金石之音如鸣,回荡在天地之间,一声又一声,浩浩荡荡地传响。
    鸣金,收兵。兵戈倏地止住了。前压的军阵缓缓停步,潮水般往两侧让开一条路。
    她微微怔一下,抬眸望向远方。
    刀戟如潮水般破开,有人从原野尽头走来。一线天光从云中乍泻,纷纷如雪落满他一身。
    那个人绯衣玉带,宽袍广袖,衣袂纷飞如云。
    他在明亮天光里,朝她远远一揖。
    “谢康。”她轻声喊他。
    他穿越漫天风雪,一步一步,来到她的身边。
    刀光剑影纷纷地坠地,风雪卷过无垠的旷野。他越过千军万马、向她走来,于刀林剑雨中,抱住浑身是血的她,握紧她的枪,端正地立住。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夫人,是我。”
    漫天风雪都听不见,只有他的声音响在耳边。
    第96章 春来
    ◎好热。◎
    这一瞬, 风停雪止,万物屏息。
    天光从云中倾泻如瀑,仿佛碎金洒了他们满身。
    他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踏过积雪的原野, 穿越静立的兵戈, 往日出的方向走去。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三件事?”他边走边说。
    “记得。”她在他的怀里点头,“第一件事是不许受伤。我才没有受伤……最多只是一些擦伤。我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
    “好。你没有受伤。”他无奈地笑一下,又继续说,“我方才想好了, 第二件事是不许难过。”
    “我才不会难过。”她撅起嘴。
    “好吧。”他想了想, “那不许生气。”
    她轻哼一声, “你要干什么?”
    “向你坦白。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祝子安是我,谢无恙也是我。”
    她怔了下,又笑了, “你终于肯承认啦。”
    “是你。”片刻后, 她又说。
    是你。她在心里很轻地想。在曲江见我的是你, 在书坊笑我的是你, 共饮合卺酒的是你,风雪里抱我的也是你。
    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为我而来的人, 原来是你, 一直是你。
    她无声地笑一下,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和他的眸光碰在一处。他的眼里盛满笑意, 映着明亮的天光, 里面满是她的影子。
    “骗了你好久, 对不起。”他低笑道,“要罚我么?”
    “要的。”她说。
    他微微低下头,她伸出一只手,以指节轻叩他的脑袋三下,然后收了回去,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很用力地抱住他。
    “笨蛋谢康。”她埋在他的颈间,“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的。”
    “笨蛋江小满。”他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可以赶我走。”
    停了下,他低声道:“我同淮州刺史谈过。他应允收兵回府,不过要白石山匪帮就地解散,一应人员归入农籍。算是互相妥协。”
    “此刻对他来说,匪帮大约也不重要了。”他笑笑,“我在他的手上,就是最大的战果。”
    她皱眉,“淮州刺史有反意,你以皇太子的身份,孤身一人来此,几乎等同于羊入虎口,还怎么回得去?”
    “别担心。”他轻声说,“我安排了人。”
    他抱着她进了一座营帐,把她轻轻放到榻上。帘幕徐徐落下,他转身走到一个黄梨木药箱前,打开抽屉取了一帖金创药,俯下身要检查她身上的血迹。
    “我没受伤。”她拉住他的手,命令他,“你给我坐下。”
    顿了下,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他的手指轻颤一下,声音里含着点无可奈何,“被你察觉了啊。”
    他不再伪装,低低咳嗽着,扶着案几坐下来,仰靠在榻边,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清晰的颈线随着不稳定的气息微微起伏。她咬着下唇,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你又逞强。”她恼火地说,抓走他手里的金创药,低头为他包扎换药。
    他闭着眼睛,安静地任她摆弄,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小声抱怨:“祝子安是假的,谢无恙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别骗人了好不好。”她的语气闷闷的,“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好。”他轻声说。
    他唤她,“江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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