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将她私藏, 但又不想将她扼死。
    “朕要什么, 你日后便知晓了。”康熙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到了此刻, 他秉性中冷酷精明的部分占了上风, 摆脱了面对纳兰东珠时的不知所措,已经学会拿捏纳兰东珠的心思, 果然见她听了这话儿后蹙起眉头, 微微歪了一下脑袋, 不解地看着他,满目都是困惑。
    康熙心中泛起细微的骚动。他心道纳兰东珠却是出人意表, 顽石一块儿, 但她并不是没有软肋。只要洞悉她所求, 拿捏摆布她就变得手到擒来。
    她像是一个山林之中心生的精怪, 心有执念却懵懂无知,一双鹿眸澄澈如水。但只要将她的野望和欲念勾动起来,那她便会无处可去。
    “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擅长打理我的外表,恐怕难以让皇上开怀,还请皇上三思。我对皇上确有所求,若皇上能应允,我自然感念皇上恩德,若是…”
    齐东珠咬了咬唇,心下有些烦乱。康熙意味不明的话儿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龙涎香都在扰动着她的神志,让她时不时心生恍惚。
    “若是朕不允呢?”
    康熙好整以暇道,落下的目光刚好见齐东珠扁了扁嘴,双唇之间挤出半颗红润的唇珠来。
    齐东珠手指蜷缩起来,仿佛想要留住狸花公主方才在她指尖儿留下的触感。她不敢去想与小狸花儿分离的情形,眼里又泛起了潮红,这让她迅速垂下了眼眸,只给康熙留下一个倔强的发旋。
    “凡事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先前你倒还知道说几句恭维之词,你心有所求,不应该有所表现吗?”
    齐东珠愣愣地再度抬起眼来,正赶上康熙后半句更为意有所指地话儿: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齐东珠心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一片嘈杂,轻轻晃了晃脑袋,竟准备同康熙讲讲道理:
    “有些事不能成为交易,皇上莫要为难于我。即便心意向善,可为了达成目的为恶,违背本心,那也愧对自己。”
    康熙懒得同她计较将“讨好君主”等同于“为恶”的忤逆之言,只冷声道:
    “难不成以往你之叛逆行径,少了朕在其中推波助澜?彼时不见你懈怠央求,谄媚君王。而今却看着朕对你百般宽容,竟想要空手套白狼了?你不愧对本心,怎不觉得你如此行径,愧对朕之善心?”
    道理讲不通了,齐东珠瞪起一双鹿眼,双颊因为憋气而微微泛红。她怎就想不通康熙为何脸皮如此之厚,明明他们权力如此不对等,他竟也好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讨要下位之人的报酬,还要得如此理所当然!
    可就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与他说道说道时,康熙突然附身下来,一双凤目因为她眼中灼烧的怒气而闪着光芒,薄唇勾起一丝笑意。齐东珠被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后颈。
    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是那手却恰好落在了后颈这种要命的位置,掌心渗入的温度让齐东珠立刻打了一个冷颤,寒毛全都起立,只觉得一阵诡异的热流从被抓握住的后颈直接流窜下来,让她的四肢都升起热度。
    “朕说了,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的,就是你的手干干净净的,比起高高在上的圣人,你更想做泥草堆砌的菩萨,你想要朕手里的权力,以此接济天下,反哺万民,可你又不想亲手来握这权柄,觉得那脏了你的手,是也不是?”
    齐东珠浑身僵硬,扑面而来的龙涎香再度让她喘不上气,康熙磁性的声音像是一把套索,仅仅缠绕住了她的血肉,让她挣脱不得,只能被迫睁大双眼,听着这些莫名的话儿,心神都因此而颤抖:
    “我不是——”
    “你怕什么?”
    康熙不给她说完话儿的机会,他的凤目在黑暗之中格外灼亮,几乎让齐东珠的心脏跳出了胸腔。
    “朕富有四海,不吝啬给你一点儿权柄,你可以用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是你敢拿么?”
    “我不是嫌它脏,”齐东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儿上被戳穿的惶恐几乎可以破茧而出了。她从不知道康熙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几乎顷刻间戳穿了她的包裹在平庸和拘谨之下的恐惧和胆怯。
    是的,齐东珠的善良和宽容不是没有止境的。她不是一个圣人,最多只是一个纸壳做成的假面,远远做不到为了旁人零落成泥。
    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她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而无能为力,而是被这个时代所侵蚀和同化。
    说来也可笑,大清的中央集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权力几乎集中于一人。旗人看似风头无两,盘踞京畿,压迫汉人,但他们却有宗室无诏不得出京的严令,这让马上得来的霸权成了拔了牙的老虎,绝无可能复制祖先的荣光。
    而无论是做奴才,臣子,还是宗亲,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他们的命运都全然掌握在皇帝一人的手里。在集权做到极致的封建王朝,前朝臣子和后宫嫔妃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们只有一种功效,便是讨皇帝欢心。
    皇权之下,皆为奴才。但这也让复杂的争权夺势变得简单明了起来,想要掌握权力的第一步,便是走进皇上眼里。
    齐东珠自知莫名其妙地做到了这点,或许是她的不守规矩和出人意表过于惹眼了,很难不被封建时期疑神疑鬼的上位者所堤防。她已经在懵懂之中摸到改变命运的钥匙了,只要她尝试着旋转手中的钥匙,便可能通过康熙,带来更多改变。
    可她不敢,她恐惧在旋转钥匙的那一刻,她已经变成了这个肮脏时代的剪影之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得高高在上,像踩着淤泥一样踩着旁人的骨肉,还觉得理所应当。
    “朕以前觉得你愚笨,但从不觉得你是个懦夫,”
    康熙收了唇角的笑,目光紧紧锁住齐东珠的惊惶失措,嘴角却一点一点儿撇了下来,棱角锋利的面容平白显得有些孩子气:
    “难不成朕看走眼了?”
    齐东珠本就心绪不平,本性毕露,又听他三言两语之中全是意味深长的嘲讽,又急又气,眼都有些发红了。她并不聪明,嘴巴自然也笨拙,一时之间只能呼哧呼哧喘气,被气得红润的嘴唇嘟出来,无辜又委屈,让康熙心口灼热,半点儿都移不开视线。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过分。到了如今的光景,他深知纳兰东珠绝对不会主动贴上来,知机识趣地奉上他想要的一切。她没有这种心思,更没有这种智慧,他只能出言拿捏。
    “我没有!”
    齐东珠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上手去推康熙的双肩,想让他离自己远些,柔软的掌心贴上了紧实的肌肉上,被那硬度唤醒了一点儿点儿神志。
    真的打不过。
    康熙从善如流地直起身来,放下了握着齐东珠后颈的手,甚至后退半步,让齐东珠得以笨手笨脚地从榻上爬起来,站在他面前。
    可起身后齐东珠才发现,因为身量的缘故,她就算站起来也会被笼罩在康熙的阴影里,但挺直的脊梁多少给了齐东珠一点儿底气,使她勉强抽了抽酸涩的鼻头,励志于将被戳穿的泪花儿憋回去:
    “我没有恐惧。”
    当然是谎言,她已经吓哭了。康熙漫不经心地想,目光几乎黏在齐东珠那双朦胧的鹿眼里迸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生机里。那种横冲直撞,生涩笨拙的灵动毫不费力地牵扯住他的神志,让他几乎迷失其中。
    “这就是…不正当的,况且皇上嘴上允诺,如何算数。月有阴晴圆圈,人又何尝不是,君心难测,保不齐我今日的痴心妄想,就是我明日的石碑黄土了。”
    齐东珠说着,一双鹿瞳更加灼烧起来,像是摇曳坠落的星子。康熙不明白,琼枝玉叶他见过多少,顾盼生辉也不算稀奇,可他没见过这样一双越看越难以自拔的眼眸,一个从不会空洞和虚伪的魂魄。
    “所以,你连试都不敢试?想都不敢想?这可不像你,纳兰东珠。你可以以你力不能及做借口,但朕如今给了你允诺,若是来日你有心无力,那便是你今日胆怯所致,你难道不会心生愧疚?”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唾手可得的星子,可却很快落下了。他想私有纳兰东珠,但不想让她熄灭,更不屑强迫。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齐东珠没有留意康熙变换的神色,只觉得被激得银牙咬碎一口,半晌回不过神儿来,等康熙转身走到门边儿了,那句“怎么不敢”也没能从嘴里吐出来,反倒是泄了气,坐在榻上捂住了脸,沉默许久。
    “朕给你时间。”
    门扉大敞时,康熙的话儿随着夜风吹进了齐东珠的耳朵,让她再度打了个无声的激灵。
    第121章 流言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
    齐东珠在殿内坐了半晌, 没敢回狸花儿公主的寝殿去陪小猫咪睡觉。狸花儿公主敏锐,齐东珠怕自己嘈杂的心声扰乱了小公主的睡眠。
    可她没想到,在康熙移驾后, 萨摩耶阿哥却摸了过来,神色凝重, 面儿上不带半点儿笑意。这对于小萨摩耶来说是很罕见的,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追根究底, 生怕自己家养的微笑天使出了什么差错,可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 只听萨摩耶阿哥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儿, 就催他快去歇息,明日还要进学呢。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 萨摩耶阿哥并未询问她康熙在殿内与她说了什么。
    胤禩不问, 自然是因为胤禩不仅知道了大概, 还因此和胤禛吵了一架, 此刻正心神不宁着。
    他和胤禛紧张齐东珠, 又心知齐东珠规矩不佳, 怕她得罪皇阿玛,被迫跪安后发现皇阿玛不曾移驾别处, 齐东珠也不曾走出内殿, 自然惴惴不安。
    胤禛倒是面儿上端得住, 胤禩却是个急性子,张望一会儿后, 便叫闫进他们提了几个暖手炉和热茶, 笑眯眯地走向了康熙侍立在门口的近侍。
    他是皇子, 即便侍卫不许他靠近, 也不会说重话儿。胤禩自然也不为难于他们,只是对着梁九功满脸堆笑,亲手奉上了一个手炉,温言说道梁公公值守辛苦,这手炉借与公公,切莫被寒风侵了骨头。
    他生得唇红齿白,弯眉笑眼,又是个八九岁的小童,话语温和体贴,进退得当,梁九功自然不会与他难堪。不多时便弯了腰,仔仔细细与他讲话儿。胤禩有这种本事,能让任何与他攀谈之人都觉得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半点儿皇子架子都没有,半晌才步入正题。
    他跟梁九功谈起了齐东珠。
    这当然就是他原本的目的。梁九功是皇阿玛亲近之人,他处自然有胤禩这些小皇子不知道的消息。胤禩紧紧盯着梁九功的面色,果不其然见梁九功在提及齐东珠时,神色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即便那很快被遮掩过去,胤禩还是明白皇阿玛举动果真和齐东珠有关。
    这让他觉得不安,在梁九功几次岔开话题后,又变着法儿的将话题引到八公主、佟后和齐东珠身上。他倒还没学会以势压人,但以他的身份,本就不需要说些不体面的话儿去胁迫旁人,他的身份天然就是让旁人卑躬屈膝的利器。
    果不其然,梁九功时不时朝内殿张望,面儿上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半晌后无可奈何道:
    “八阿哥别为难杂家了。纳兰姑姑与皇上是旧交,彼时您还没出生呢。您就放一百个心,景仁宫有两位阿哥,又有纳兰氏和皇上的照拂,败落不了!”
    这话儿给胤禩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让他细细与梁九功话别后,留闫进在殿外观望,独自领着下人先去寻了胤禛。
    胤禛听了他转述的话儿,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颔首,说了句“难怪”,便继续握笔去写字。他的字越发精进,一手草书也写得笔意风流,大气磅礴,和胤禩那手对不齐的狗爬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得想法子把嬷嬷送出宫去。”
    胤禩心里急躁,在胤禛这儿灌了几口茶水也坐不住,就要往外走,被胤禛一句话儿喝住了:
    “坐下把茶水喝完。嬷嬷惯得你越发没规矩。”
    兄长所令,莫敢不从。胤禩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落了座,将手中温凉的茶水重新喝过。
    “茶水半凉,叫苏培盛进来给你添杯热的。”
    门口的苏培盛弓腰进来,重新上了一杯热茶,胤禩接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中有些火气,却也只是在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时弄出了比往日大点儿的声响。
    在胤禛这儿,他还不敢作乱。即便他这会儿明白,胤禛对于嬷嬷入宫之事恐怕和自己立场并不相同。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胤禛神色不动,并未反驳,平稳地落下了最后一笔,书成了一幅字:
    “如果嬷嬷是皇阿玛为八妹寻的归处,那至少是个妃位,留于景仁宫,日后你我大可照拂。皇阿玛顾念旧情,即便是日后无宠,也绝不会薄待。”
    “可她若想入宫,也不至于拖到此刻。”
    胤禩心中不服,捏紧了手中温热的茶杯,嘴唇抿紧,有什么话儿几乎要冲口而出,又重新被他咽了回去。
    胤禛从书桌旁走开,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胤禩到底年幼些,对胤禛又并不设防,不多时耷拉下眼睫,颤声说:
    “我额捏她都…嬷嬷不能是那样子。”
    “那是因为良额捏无宠。”
    胤禛冷冷道。他和胤禩又一同长大,往日里对胤禩的母亲也口称额捏,除却良嫔和他母妃的关系好之外,还有便是良嫔对他也是体贴关怀,态度如同对待亲生孩子。
    “这便与嬷嬷不同。嬷嬷二嫁之身,若是入宫,定然是皇阿玛下定决心,入宫是身负君恩,自然与选秀得来的妃子不同。况且嬷嬷为了八妹不愿离宫,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别宫做奴婢?这本就是最好的安排,日后嬷嬷若是做了母妃,我们侍奉尽孝也名正言顺。你莫要耽搁嬷嬷前程。”
    “可她不愿意!”
    胤禩犯了倔性,从梨花木椅上跳了下来,闷头往外走。胤禛皱起眉,为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发了火儿,将手中的茶盏掷于地面,发出好大一声响儿,让胤禩的脚步微微停顿。
    “你今儿个出了这门儿,惹了祸事别指望我给你兜底儿。”
    胤禩攥了攥手指,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儿,辫子下垂的红色绦子在夜风里划出一个弧度来。刺得胤禛连连吐出几口气,方才把火儿压下来。
    苏培盛深知主子的脾性,知道他其实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这些年不仅在皇上宫妃面前藏,即便是私下独处,也渐渐将本性压抑起来。让他失态的事儿日渐减少,这八阿哥偏偏能占一半儿去。
    也真是被迫共处的冤家,偏生自家主子年岁长些,处处都要照管着隔壁那位,这些年吃了不少气。
    “他真是翅膀硬了,脾气也涨了,我看是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他想去找谁帮他?胤褆,胤禟还是胤?那个废物——”
    “哎,哎,主子,这可不兴说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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