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他们在京中安定下来,一切归于从前那样平静的时候,冬日也悄然来临了。
    京中干冷,小菊想着娘娘从前爱看梅花,便去梅园折了些梅枝,放在瓶中。说不定娘娘何时回来,便能看到。
    定然会欢喜。
    小菊带着折好的梅枝回去,却正?好瞧见了陛下的背影。
    陛下坐在从前娘娘爱坐的躺椅上,好像在晒太阳。
    但北方的太阳,没有南方的暖和。空有日照,却没有半点温度,带着冷意的日光洒在男人的脸侧,平白觉得他瘦削了几分。
    小菊不懂什么高处不胜寒,她只?觉得,看来当?一个帝王,也没有那么开心。
    也不是?想要?什么,都能有的。
    陛下现在不就是?么,龙袍加身,身边却空无一人。
    孙安看到了小菊,轻轻叹息。
    “你?家主子?,太倔。”
    “孙公公不准说我家娘娘,”小菊护主得很,但也明白孙安也不过是?心疼燕珝罢了,“咱们自?个儿心疼自?个儿的主子?就是?,不准说我家娘娘坏话。”
    “小小年纪,还?教育起老身来了。”
    孙安只?是?笑笑,手中的拂尘换了个方向。
    他也想娘娘哟,娘娘在的时候,陛下做什么都有着念想,哪像现在这样沉寂。
    本就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如今这样更加难辨喜怒,好似没了情绪。只?要?处理好朝政,便是?一位无可指摘的帝王。
    但……帝王也是?人啊。
    是?人,怎么可以没有情绪。
    孙安“哎哟”了一声又一声,终于等到了陛下从阁楼处下来,回勤政殿去。
    他知晓,陛下就这样,算是?休息了。
    等回了勤政殿,他依旧是?那个处理起政务来,不眠不休,雷霆手段的君王。
    他弓着身子?跟上,心头颇为感慨。
    要?是?娘娘还?在,就好咯。
    春节那日,燕珝一人站在城楼上,看了好大一场烟花。
    烟花绚烂,绽放在黑沉的夜空中,照亮了一片天地。
    燕珝端起酒杯,敬这一瞬间的绚烂。
    顺宁二十三年的除夕,他也是?在漫天的烟花下,想要?见她。
    所以他从宫中家宴上抽开了身回来,他时时刻刻都想要?和她一处。
    酒液入喉,明明还?是?那样清冽的酒液,却没了那样纯粹的味道,夹杂着思念和苦涩,一人独饮,看着万民团聚。
    “陛下。”孙安走上前来,手上拿了些东西。
    “何事。”
    燕珝说了,没有要?事,今夜不准扰他。
    眉头微皱,只?怕是?那群缠人的老头又开始吵架。
    孙安面上却无忧愁,反倒欢喜。
    “陛下瞧,娘娘……送来了书信。”
    酒液轻晃,洒在了修长的指尖,有几滴甚至落在了那折起封存好的纸面上。
    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轻颤,燕珝接过,喉头干涩地应了声,让孙安下去。
    借着漫天烟火照亮的方寸,他看清楚了她的字。
    仍旧是?那样不甚标准的字迹,带着一点小拐,那是?她习惯的写法。
    一眼便能认出来,这就是?她亲笔所书。
    燕珝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寒风将?人吹了个透,才站起身来,活动着筋骨。
    纸上所书,没什么重点,都是?一些沿途的见闻,仿佛游记一般。
    她说,她在南方过冬。
    【第一次看到没有雪的冬天,很有点不适应。郎君,我想这个时候京城应该下雪了。说不定有膝盖那么深,会有吗?不知道这封信元月时能不能送到,如果送到了,郎君为我堆个雪狮吧。就像咱们当?年做的那样。】
    “好。”
    燕珝道。
    【虽然没有雪,但是?也很冷啊,想起当?年郎君为我捂手……郎君会不会觉得我话很多??我见旁人写书信都尽量简短明晰。】
    “不会,”燕珝低声,“我很爱看。”
    就像和她在对话一般。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了很长时间,信纸上方是?刚出发?时就动笔了,信纸末尾却是?十几日前的痕迹,她写:
    【能省一点是?一点,这个纸可是?我花钱买来的呢,一定要?物尽其用。郎君,我想好了,等写到第九十九封信的时候,我便回来。到时候,你?在城门口接我,可好?】
    “真好啊,”燕珝手中的信纸随风摇晃,“真好,你?还?愿意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是?一百封呢?我想了想,九十九就已经很多?啦,这得写到什么时候去呀?罢了罢了,先告诉郎君吧,第一百封信,到时候我亲口告诉郎君。】
    仍旧是?她的语气。
    比从口中说出来,还?要?亲昵,生动些的语气。
    有些说不出来的话,用纸笔,反而能更好地书写出来。
    又或者是?因为相隔千里,又分别?许久,反而更容易敞开心扉。面对着面,总有些词不达意的时候。
    她在慢慢便好,他就放心了。
    孤身一人堆了雪狮,燕珝开始期待第二封信。
    没过多?久,第二封信也到了。
    她写:【要?不是?茯苓告诉我,我还?不知晓郎君竟然提早就在包裹中塞了令牌和银两,郎君怎么这么好呢?】
    依旧是?很长的文字,她想要?省纸笔油墨前,便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写了上去,写得满满当?当?,并且表示:【遇到了一个铁匠家不爱读书的小郎,教会了我如何打小抄——当?然,我不需要?打小抄——但是?打小抄需要?的功夫可深了。譬如,需要?把字写的很小,还?要?能看得见。这可是?真功夫。】
    果真如她所说,她后面的字越来越小,燕珝忍俊不禁,笑开。
    “傻子?,这也要?学。”
    翻过纸页,她赫然写道:【郎君是?不是?在笑我蠢了?不可以这样哦,因为我喜欢郎君,所以才有很多?想要?对郎君说的话。】
    燕珝的笑缓缓凝固在唇角,带着几分失落。
    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我也喜欢你?,阿枝。
    她的生活也明显走上了正?轨,譬如信越来越短,她写她学会了某种绣法,绣出来的成?品卖了几十两银子?,不需要?省着写字了。
    她写她坐久了腰疼,茯苓让她多?起身走动,她懒,茯苓竟然犯上作乱,硬拉她起来。她就只?好走。
    她写她认识了一只?小白狗,却起名叫大黄,可惜没熬过这个冬天。她来喂食的时候,还?是?死?了。于是?她将?它埋了起来,还?给?它放了个馒头,虽然馒头刚放下,就被?另一只?小野猫叼跑了。
    【那只?猫是?大黄生前的好朋友,所以我觉得,大黄应该不会生气。】
    他以为,她的信一直都会是?这般模样。
    所以他将?她的信当?作对自?己的奖赏,若有什么政绩,便拿出来瞧瞧,奖励自?个儿。
    直到某日,燕珝还?收到了几个大字组成?的信。
    【此!处!有贪!官!】
    似乎是?怕他不知道一样,狠狠地在贪官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圆,让人难以忽视。
    燕珝敲了敲桌子?,唤来了暗卫。
    “怎么回事?”
    月影一脸尴尬,“已然被?娘娘处理了。”
    “哦?”
    燕珝很是?好奇,但他没有细问,等阿枝的下一封信送到的时候,明明白白写在了上面。
    【郎君呀,不是?说大秦官风很正?的么?真是?气人,遇到了一个强抢民女?的商人,我和茯苓还?有陛下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的暗卫去告官,谁知道那县令竟然和那商人勾结在一处,不问不知道,原来此处官商勾结及其严重,他们甚至还?想拉我下大狱!】
    这几个字写得尤其重,燕珝能隔着纸面,看到她的咬牙切齿。
    翻过页面,她写道:
    【不过拉扯中呢,陛下塞给?我的令牌掉到了地上,顿时跪了一地的人,州府的长官都快来了。我不好说我是?谁,只?能说我是?李姑娘,是?陛下的暗探,幽州的大人若是?来问郎君,郎君可莫要?戳穿。】
    “暗探。”
    燕珝上扬着唇角。
    还?真会给?自?己找身份,暗探都会说了。看来话本子?当?真没少看,这样有精力。
    信的末尾,她还?道:【这是?第十一封信,上一封不算,那是?急信,真的不算哦。】
    但是?下一封信送来的时候,她又变了说辞:【郎君,上一封还?是?当?十二封好了,已然不知道跟郎君说些什么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第九十九封?】
    她也想见他的,燕珝坐在龙椅上,彻查了幽州那处官商勾结一事,然后将?那信纸细致地折了起来,放在了木盒之中。
    木盒中,原原本本地放满了她送来的信。
    看似离开了,又好像一直都在。
    付菡生子?,阿枝远在天边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估摸着生产的时间要?到了,便男童女?童的衣裳都做了些,送去段府上。
    ……第三十九封信。
    【郎君,我在此处最灵验的寺庙为咱们都祈福了。昨日梦到了小孩子?,不知道是?付姐姐的孩子?,还?是?郑王妃那未出世的孩儿。陛下莫要?笑话我,我朋友不多?,真心待郑王妃当?友人,便花重金为那孩儿祈了福,也不知晓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往生了。写到这儿,也不知道宫中徐贵太妃好不好,归根结底,谋逆都是?郑王一个人的事情,徐贵太妃定然也不好受吧。】
    燕珝轻哼一声,“她自?请吃斋念佛,出宫到永兴寺去了。倒是?步了你?从前的路子?,一个个都喜欢出去,好像宫中有什么豺狼虎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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