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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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楹镇的梅雨季开始了。
    湿冷难缠的气雰, 是小镇在暴烈夏季来临前的最后挣扎。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如此湿漉漉的天气下, 屋子里阴闷泛潮, 衣服像是永远晾不干。
    就连周念画室里的画纸摸着都有些软绵, 有些纸页的边角甚至生了霉。
    周六上午,周念在画室里清理掉作废的画纸, 带上画具和伞出了门。
    下雨天的小镇人烟稀少。
    雾蒙蒙,水浸浸的黛瓦小巷,褪色的红灯笼在檐下微微摆动。
    周念穿过街巷,来到南水街,再继续往前,拐进鹤遂家所在的那条小巷。
    巷中探出墙的粉蔷薇还开得盛灿。
    盛灿的旁边, 站着一个人,周念看见后, 原地停住脚步。
    鹤遂就站在那片绿叶粉花旁边, 撑一把黑伞, 执伞柄的大手很漂亮,指骨分明且修长,他缓缓抬高伞檐。
    伞檐下露出一双泛着湿冷的黑眸, 垂额的细碎黑发。
    整张俊脸清冷,和四周冷雨十分合衬。
    “你怎么在这里。”周念有些惊讶地问。
    “等你。”他淡淡说。
    ——等你。
    周念在心里重复地念了这两个字, 禁不住微微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浅浅笑了一下, 小梨涡清晰地漩出来。
    周念慢步走到他面前, 清软笑着:“我来找你这么多次,这还是你第一次在外面等我。”
    鹤遂低低嗯一声, 没说什么,而是俯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画箱,继而又想去拿周念肩上的画板。
    “这个我自己背吧。”周念忙说。
    “嗯。”
    两人各撑一把伞朝前走去。
    周念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鹤遂,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抢了喝罗强给我的那碗冰汤圆。”
    鹤遂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侧过眸,懒懒扫她一眼:“怎么,没喝到罗强亲手为你做的冰汤圆很不甘心?”
    “哪有啊……”周念轻声嘟囔,“我就想问问你。”
    “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保护我。”她鼓起勇气问。
    鹤遂眸光一凝,脚步有一瞬的放缓,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很平静地说:“这种程度,就算是在保护你了?”
    “当然算啊。”周念特别认真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做好吃下那碗汤圆再去厕所吐掉的准备了。”
    “……”
    沉默了会。
    鹤遂跟在周念身后跨进大门,走到院子中间,才低低开口:“我更希望你以后会不再需要这种保护。”
    周念直接怔住。
    他的意思,她听懂了——他希望她不会再对食物感到恐惧,不管吃与不吃都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也不用为了在人前表现正常而强迫自己吃,却又狼狈地人后进行着痛苦的催吐行为。
    周念没有再说话,心里的那颗种子却在暗里持续性地发芽。
    进堂屋后,周念轻车熟路地上楼。
    今天准备在他的房间里画画,外面还在下雨,没办法在院子里画。
    一进房间,周念就注意到桌上摆着三本书,书名正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桌前停下。
    三本书的名字分别是——
    《浅谈厌食症》
    《神经性厌食症的成因》
    《相对厌食,绝对病态》
    周念如遭重击般僵在书桌前,她抚上书封的手指有点颤抖,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理感受——震撼,感动,纠结,迟疑。
    所有的情绪纠集在一起,涌上无名的浪潮将她覆没。
    此时,鹤遂刚好踏进房门。
    周念拿起其中一本书转身,轻声问:“鹤遂,你是为我在看这些书吗。”
    鹤遂在原地怔了两秒。
    旋即,他把画箱放到地上,快步走过来,拿下周念手里的书。
    周念转身,看见他动作很快地收起了那三本书,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看来他很不想让她看见那三本书。
    “随便看看而已。”放好书后,鹤遂淡淡说。
    “鹤遂。”
    周念觉得自己喉咙在发紧,声音却很笃定,“你就是为我看的,对不对。”
    鹤遂静静看着她,沉吟片刻,才开口:“画画吧。”
    周念低下头,眼里开始有泪水在闪动,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我这就是病对不对……我是个有病的人,而且病得很重……”
    眼见着周念马上就要哭出来,鹤遂的脸上划过一瞬无措,他下意识握住周念的双肩,含胸低脸去看她,嗓音很低:“别哭啊你。”
    周念听不进去,她有些崩溃地用手捂着脸:“为什么我会是这样?我讨厌自己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周念,冷静下来。”鹤遂握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用力,“这不怪你,这不怪你,听见没有?”
    “不怪我?”周念哽咽地问,缓缓从掌心里抬起脸来。
    她看见鹤遂黑如锆石般的眼,正沉沉望她,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不怪你,你没有任何错。”
    周念抽噎了一下,怔怔与他对视。’
    鹤遂轻柔地捏捏她的双肩,以示安抚,又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但你要知道,这病不是你自己想得的,或许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催吐行为。”
    “……”
    “周念,你会好起来的,嗯?”
    周念红着眼,迟缓地问:“我会好起来吗。”
    他的眸色深沉认真:“会,我给你保证好不好?”
    嗓音虽沉。
    好不好三个字却问得极尽温柔。
    周念心里的城堡在沦陷,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哽咽着回答:“好。”
    或许在这一天。
    命运里属于周念的救赎正式降临,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拥有了属于她的那一缕微光。
    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玻璃哭花一张脸,印出周念同样哭花的一张脸。
    她在雨声里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在这之前,她压根没想到,她会有一天亲口对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鹤遂是第一个人听到的,也是最后一个。
    周念声音微弱地说:“每次我妈让我吃东西,我都会全部吃下去,然后再全部吐出来。这样我会觉得,我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强迫我吃也没用,因为我会吐出来。而且每次催吐的时候,我都有种报复性的快感,我觉得我报复到了我妈妈,觉得她对我的掌控是没有用的。”
    “……”
    鹤遂听完,脸色沉了不少:“你不想吃的时候,也让你吃?”
    周念轻声道:“在我妈面前,我不允许有不准吃的时候。我就连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包括午睡的时间都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好一阵沉默后。
    鹤遂的眼里多了几分愠怒,不动声色地浮动着,导致他的嗓音沉得可以结冰:“我觉得该看病的人是你妈。”
    周念低着头说:“我妈说都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为你好?”鹤遂冷笑一声,“为你不足八十斤的体重好?为你一身的骨头好?”
    他不屑至极地嘲讽:“还安心,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如果父母需要考试才能当父母的话,那很多父母大概是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的。
    像张爱玲说的那般,有时候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在鹤遂看来,周念是住在牢笼中的人,牢笼是她母亲用扭曲的爱和变态的掌控欲亲手制作的。
    周念长久被困其中,孤栖独处,已经完全丧失掉自我的意识,从而难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条病态的自毁之路,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自毁,而是病态地觉得她催吐是在报复,在反抗,然而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鹤遂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改为仰视她的姿势,也许这样会让交流变得更容易一些。
    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长指在她的膝盖前方自然垂着。
    “周念,你听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沉且认真,“你要学会刺向你妈妈的阿喀琉斯之踵。”
    “……”
    周念眼神一凝,带点鼻音地呐呐问:“什么是阿喀琉斯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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