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段禛已被立为太子,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是以连夜派出情报司的暗卫去查夏家那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后来辗转在寒山寺的后山找到了夏莳锦,当时她和一个弱书生正好被恶人追上,纠缠之际暗卫以石子击在了那恶人的后脑,将其敲晕,而书生还当是自己闭眼丢出的那个花瓶立下的功劳。
    夏莳锦得救后,段禛那边也不疼了,这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这回,纵是再觉邪门儿,也由不得段禛不信这邪了,夏莳锦的情绪,的确会牵动着他。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对他既有如此影响,那若有一天她死了呢?这种影响会随她消失,还是会令他心痛而死?
    这个险,段禛自是不敢冒的,是以自那日起,他便派出了暗卫日夜盯守着安逸侯府。但凡夏莳锦有点头疼脑热,他便能第一时间知道,而后以各种名目假各人之手,往安逸侯府赐名贵补品。
    平日里夏莳锦出门,暗卫们也会悄悄保护着她,生怕她出了意外牵连自家殿下。而才来东京一年多的夏莳锦因着美貌非常,也的确招惹了不少麻烦。
    年轻郎君们想方设法要将这朵娇花摘到手,年轻小娘子们又变着花的想将这朵娇花踩成烂泥。是以背地里暗卫们帮夏莳锦擦过的屁股,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比起这种劳民伤财的法子,其实段禛明知还有另一种选择,他可以设法将安逸侯一家驱离东京,永世不让夏莳锦靠近自己,如此,她的情绪便再也影响到不自己。
    可段禛翻看着案头那一张张画像,不自觉就出了神儿。画像上的人,从稚嫩可爱的女娃,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初来东京便因明艳无匹的姿容成为一众贵女中的翘楚,这张明艳惑人的脸,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段禛头一回觉得,自己竟是这样轻浮的人,与天下男子一般,亦会为美色所动。
    正是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对那丫头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自己亦从昔日少年成长为了身姿英挺的男人,如今的他,是可以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将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看顾着,让她不哭不闹,亦可保天下太平。
    男未婚,女未嫁,这并不可耻。
    反正他迟早都要娶太子妃,与其娶个毫无感觉的,倒不如娶个能牵动着他的心的。
    是以段禛去求刘皇后,刘皇后果然一口答应。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急着去会这小娘子,小娘子竟先急不可待的偷偷溜去围场看了他。
    之后便是一场乌龙,夏莳锦去了杞县,幸而有暗卫一路在暗中保护,这才帮着侯府的那些护院挡住了所有危险,让事情回归了正途。
    段禛在赵地得知这一切后,一行下令让手下以正当理由处置了那个曹富贵,并开仓放粮,一行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而在途经吴镇时,他得知夏莳锦当晚亦宿在了吴镇。
    那晚他忍不住忽视了男女大防,趁夜悄悄进了她的房间,在床畔陪了她半宿。
    反正她迟早是他的太子妃。
    经此波折,再回京后,段禛便一改之前沉得住气的模样,开始寻机主动接近夏莳锦。他自己的心意他已然明白了,却不想在新婚洞房之时,夏莳锦还拿他当个陌生人来看。
    而他越是接近她,她给他带来的惊喜便越多,他逐步陷入她的迷魂阵里,回头却发觉她对他并没有多少改观。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她跑不了,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去将她的心捂热。可刚刚还在他面前好端端的人儿,转头就哭了,却是为何?
    难道宫里有人胆敢欺负她不成……
    段禛捂着自己的心口,久久不能舒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即起身对刘皇后道:“还请母后好好将养身子,银杏芽汁母后虽服下的不多,可若不仔细调养亦会落下病根儿。儿臣那边还有诸多庶务,就先回了。”
    辞出仁明宫后,段禛顾不得太子之仪,一路奔向凤安门——那处是命妇贵眷们入宫拜谒时,马车所停放的地方。
    *
    天际斜阳洒金,赭红宫墙绵延看不到尽头。夏莳锦惘然若失地朝凤安门走着,头微微垂低,面上雨泣云愁,却不知是为何。
    是因着做出决定后,舍不下这宫里的荣华么?显然不是,她出身本就富贵,这些根本不被她看入眼中。
    那是……舍不得段禛?
    她自嘲般笑笑,怎么可能。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疏忽撞到了什么上面,不是墙,没有那么冷硬。她抬头,俊逸且熟悉的眉眼映入眸中。
    “阿兄?”夏莳锦一时回神,颇觉意外。
    先前见她丢了魂儿似地走着,夏徜便觉不对劲儿,等她没头苍蝇似的撞到自己胸膛上,便更加笃定有事发生。此时夏徜的眉目里皆是紧张,扶着夏莳锦纤薄的细肩,眼波流转:“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夏莳锦矢口否认着,却也不知为何,先前还能憋在眼眶里的泪意,这会儿见了夏徜彻底决堤,她扑进夏徜的怀里:“郑婕妤死了……”
    不过,她不是为了郑婕妤而哭。
    第37章 世子
    夏徜也是一头雾水:“郑婕妤死了?”
    刚刚他的确是看到有几个中官抬着什么打此处经过, 想不到竟是郑婕妤。
    “可就算她死了,你为何要哭?”
    “我……”夏莳锦抽噎着,一时有些说不清楚。
    她连郑婕妤的人都没见过, 还险些被郑婕妤下毒害死,当下自然不是为了郑婕妤的死而哭。但郑婕妤一事, 却叫她对这座巍峨宫城望而生畏, 坚定了退意。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叫她有些难过。就像是不知不觉间有什么成了习惯, 如今却要她将这种习惯戒掉。
    夏徜见她难过, 便不再追问,只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好了好了,回家再说。”
    安慰着妹妹的同时, 夏徜也察觉到脚步声的临近, 抬眼便看到段禛在十步开外的距离驻了足,就这么一错不错的看着他们兄妹二人。那双狭长的黑眸里有云雾在涌动,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夏徜明确地感受到了段禛的情绪, 脸上却未现慌张,只温柔地推开夏莳锦, 顺手帮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好了,这么大还哭鼻子,要叫殿下笑话了。”
    说着,便俯身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夏莳锦闻言一怔, 拧着眉回头, 果然见段禛就端站在不远处。
    也不知是为何,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后退一步, 直接躲到了夏徜的身后去,然后才屈膝, 喏喏的唤了声:“太子殿下。”
    段禛眼中的那些涌动瞬时消散,被某种疑惑所取代。短短时间,她对他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围场那日,她分明是想躲他。
    难道是他先前的眼神太过凶戾,吓到了她?
    段禛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的了,看到夏莳锦投在夏徜的怀里哭,他便醋意大发,甚至压过了心口的疼痛。可明明他们是兄妹,他吃的哪门子飞醋?
    然而转念又一想,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问题,即便是亲兄妹,这个年岁也该懂得避嫌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段禛清了清有些发紧发干的喉咙,开口时音色舒隽温和:“夏娘子,方才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哭了?可是宫里有谁欺负你?”
    夏莳锦藏在夏徜身后,垂眉敛目,夏徜便代她道:“谢殿下关心,并无人欺负臣妹,她只是刚刚看到郑婕妤被抬走,吓到了。”
    段禛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对尸横遍野那样的惨景都习以为常,何况只是后宫处死个嫔妃,这种事在他心里激不起半丝波澜。可夏莳锦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娘子,难免对死人畏惧,这是人之常情。
    是以当下段禛只怪自己疏忽了,适才送她走时竟未算到会撞上这种晦气。
    “既是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带她离宫吧。”
    “是,臣正有此意。”说罢夏徜便对段禛行了告退礼。
    夏莳锦也随兄长行礼,直起身时水眸一抬,与段禛四目相接,却是一触即分,转身离开。
    段禛目送着他们兄妹二人上车,耳边的车毂辘辘声由清晰到模糊,最后渐渐听不到了。马车已然出宫,而他却依旧站在那处未动。
    他总觉先前小娘子的目光中流露的不仅仅是惊怕,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像是在同他,告别。
    ……
    天边余晖将要落尽,马夫在车前挂起一盏风灯,昏黄弧影随着车角的银铃轻晃,节奏欢快温馨。
    翠影和阿露坐着入宫时的那辆马车跟在后面,夏莳锦则上了夏徜的马车,行在前面。
    车内,夏徜也将羊角灯点亮,滂滂浊光镀在夏莳锦的面容上,让她的心事无处可藏。
    “阿莳,你入宫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夏莳锦抬眸看着他,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夏徜误会她是不想说,眉心一皱,流露出几许落寞:“你我兄妹之间自来都是无话不说,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秘密要藏着了……”
    “我没有要瞒着阿兄。”夏莳锦镇定了镇定,将今日从入宫开始遇到的事全都给夏徜说了一遍,最后笃定道:“阿兄,我已做好决定,不会做太子妃。”
    正沉浸于妹妹险些吃下那些毒糕点的后怕之中的夏徜,在听到这句时,眸中倏然掠过一道暗芒,而后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阿莳,你当真做好决定了?”
    夏莳锦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翻悔?”夏徜再次确认。
    “不翻悔!”夏莳锦青白分明的眼中清光灼灼,端得是坚定不移的模样。
    夏徜眼波中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而后摸了摸她的头,郑重道:“那回去后你先歇歇压压惊,阿兄代你去向父亲母亲禀明。相信借着今日郑婕妤毒害你一事,他们必会默允。”
    “嗯。”夏莳锦轻快应声。
    不多时,随着马夫“吁——”一声,马车经车马门进入,在安逸侯府的院中停了下来。夏徜率先跳下车,同马夫交待了几句,转身想去扶妹妹也下来时,后车的水翠和阿露却抢在了前头,一左一右搀着夏莳锦下了车。
    夏徜扑了个空,面上却带着笑:“那我去了。”
    “有劳阿兄。”夏莳锦甜甜的朝他笑笑,而后兄妹二人便各自去行事。
    经过抄手游廊时,夏莳锦远远瞧见不远处月桂正送一位妇人出角门,瞧那穿着是位商妇,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似是做成了桩大买卖。
    “琵琶院最近在忙些什么?”夏莳锦随口问起。
    水翠便答:“娘子,最近四姑娘兴致好的很,请了不少成衣铺和首饰铺的人来府上,为她量身订制了许多头面和衣裳。刚刚那个,瞧着便是成衣铺来送新衣裳的。”
    夏莳锦不由得疑惑:“崔小娘这才刚被送走几日,她竟半点不见消沉。”
    水翠和阿露也俱都不解。
    回了倚竹轩,夏莳锦先沐浴去了去晦气,刚换好衣,孟氏便急着过来看她。
    孟氏将女儿从头到底仔细瞧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差池,这才道:“囡囡啊,你若当真不想嫁入东宫,那咱们就不嫁!母亲和你父亲都只想你后半生平平顺顺,不吃苦不受累便好,当不当太子妃一点也不重要!”
    得了母亲这句话,夏莳锦的心便算彻底放了下来。只是琵琶院里的事,仍让她觉得不太对劲儿,夏鸾容的反常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实际上夏莳锦的担心并没有错,当晚夏鸾容并未在府里用饭,而是称去访友。可这么晚了,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会外出访友?不过因着崔小娘被送走一事,夏罡懒得再管琵琶院,对夏鸾容近来的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鸾容上了马车后,便将幂篱摘下扔在一旁,问坐在对面的月桂:“如何,可够美?”
    月桂瞧着走了神,今晚的小娘子可谓与平日判若两人。
    夏鸾容穿着一袭朱槿色的曳地百水裙,缠枝白梅的细衿带在腰间系出一段玲珑曲线,鬓发低垂,斜簪一朵红牡丹,面上妆容浓艳……
    “美……就是、就是……”太像烟花女子!但后半句,月桂不敢说。
    她不说,夏鸾容也猜到了,毫不在意地轻笑:“美便成了,听闻他好的便是这一口。”
    马车粼粼驶过长街,穿过商铺鳞次栉比的十里夜市,又行过几条或明或暗的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座虹形大桥,马车在桥中心的最高处停了下来。
    夏鸾容由月桂扶着下了马车,居高临下,睃巡一圈儿大桥两侧,入目飞檐连亘,锦浪浮动,迷离的琉璃金灯在檐角勾勒出一片声色繁华。
    只是这处的繁华不同于商贾繁会的热闹街市,而是只属于男人们的世外桃园——金凤里。
    眼前的热闹却让月桂有些不安:“娘子,咱们当真要这么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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